“讲了半天,原来不是关心我,还是为妳自己呀!”御浩笑笑说:“妳又听到什么流言了?”
“他呀!”培雯向舞池里的孙思达努努嘴。“那位孙公子正在怂恿小蕾和他一起去美国,说迟早都要去的,不如现在就直接到美国念大学,没必要在台湾白浪费一年。”
“小蕾怎么说?”
“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该自己问吗?”培雯瞪大眼睛。
御浩身子稍稍往后倾,脸隐在七彩灯闪烁不到的地方,陷入深深的沉思。
舞池里的孙思达是急切的,肩膀手臂像螃蟹钳般要夹围李蕾,而李蕾身姿直挺挺的,很明显要保持距离……呵,这就是她,任何时候都要摆出尊贵的小姐架子,不肯轻佻随便,即使被人背后评为虚假做作,她也依然故我。
所以,他从不担心什么难听的流言,更遑论流言会成真。
依他所了解的小蕾,除非男方家世背景各方面条件都更好,否则不会轻易变心;这一点上御浩十分自信,就目前看去,他们这票世家子弟里要找出比他优秀的,还真没几个。
而当年他选择了小蕾,除了双方家长很祝福外,同辈友人大都不甚看好,如今交往两年尚未分手,是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镜。
怎么说呢?他从不想为爱情的事把生活弄得颠三倒四或秩序大乱--在这点上,小蕾一直很单纯,从不企图改变或要求他什么,在她面前特别轻松自在。
基本上,小蕾是很典型的自我中心的富家女,只要不侵犯到她优渥顺心的生活,天下事大底与她无关;一旦摸准她的脾气,大多时候她都如一只慵闲懒动的猫,连比较棘手的骄慢和固执也很少发生。
他们之间那种无法言喻的“默契”,也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吧!
舞会结东后,御浩开车载着两个女生,颐道到圆山接佑钧。
一九六六年的此地尚属台北偏郊,入了夜人车稀少。圆山饭店也还未改建成金碧辉煌的十四层宫殿式建筑,而是隐在林丘间神秘的贵宾行馆,未完全对外开放,处处布着站岗的宪兵。
御浩曾和爷爷进入饭店几次,对内部饰满金龙、翠凤、麒麟等皇家图腾印象深刻,但并不喜欢那种严肃森冷的气氛。
佑钧来迟了没在约定地点,因怕随意停车遭查问,他们绕了几圈才接到人。
没跳成最后一支舞曲、积了满肚子怨的培雯,一见佑钧劈头就责问,不外那些怀疑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的老话题。
佑钧似也心情不好,毫不相让地争辩,一时间车内火气十足,
“小蕾,妳不帮忙劝一下吗?”御浩皱眉说。
“这样闹哄哄的很好玩,我爱看呀!”李蕾笑瞇瞇说。
眼看车顶都要轰掉,御浩在附近一座公园旁熄了引擎,准备叫他们住嘴。
他才刚回头,培雯已愤怒地打开车门,也不管脚上尖细的三寸高跟鞋,大步走向黑影幢幢的树林。
“喂,快十二点了,妳疯什么?”佑钧叫着。
“还不快追她回来!”李蕾用力推小哥下车,自己也尾随在后。
今晚是细条的上弦月,月儿不亮,星星显得特别繁多,颗颗盈泠欲滴,李蕾伸出手像在测试暑热散后的沁凉。
“御浩哥,你去过“龙宫”几次?”她面向黑暗中的圆山饭店问,“龙宫”是大家私底下的戏称。
“三、四次吧,都是为了陪爷爷。”御浩循着说话声,往左边步道找人。
“我去过两次,很拘谨沉闷。”她这会心情好,话就多了。“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后山,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曾有载满珠宝的飞机在这儿坠毁失事,也许在公园走走还能捡到珍珠钻石呢!”
“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故事。”御浩说:“圆山附近曾设毒蛇研究所,日本战败撤退时把毒蛇放了出来,爬得漫山遍野都是……”
“你骗人的吧?”她叫。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这是某机密文件记载的。”他说:“那些珠宝是确有其事,但也差不多被人捡光了;倒是大蛇会生小蛇,生生不息,妳碰到牠们的机率比较大。”
“别再吓我了!”她顿时觉得脚底凉飕飕,忙抓紧他的手臂。
她修尖的指甲刮到他的皮肤,他转而牵住她的手:在踏青爬山或逛街过马路时,他也常这样,像牵着一个走路太慢的小妹妹。
有什么绮念吗?因为小蕾年纪还小,他一直避免往那方面想,认为保持目前交往的情况最好,他们惯于这种绅士淑女的方式了。
李蕾当然会心头小鹿乱撞,但每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蒙眬的暧昧不待成形就化为云烟了--
“小哥!培雯姐!”她向黑幽处叫。
突然,树丛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李蕾正要探看究竟,御浩忙拉她走开。
“是一对情侣,别去打扰人家。”他说。
接着出现第二对、第三对……这夜深人静的公园还真别有天地哩!
借着路灯微光,终于看到暗林间那身橙花舞衣,但这次不用御浩阻止,李蕾已先停下脚步并用手堵住差点脱出口的声音--因为佑钧和培雯正亲密拥吻着?
如此撞人隐私,又是熟悉的人,那种尴尬大概和公众裸体有得比,李蕾全身燥热起来,清凉感陡然消失。
“我们到一旁等着吧!”御浩轻声说。
他是不是也发着高温呢?他掌心中的她的手像煨炒栗子般,暖得要沁出汗水来。此外,高跟鞋开始紧疼夹脚,小礼服束憋着胸口,肌肤变得异常敏感……
更诡异的是空气,飘浮着不知名的某种味道,浓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当御浩放掉她的手时,她立刻跌坐在公园的铁椅上,并用手绢拼命搧凉。
“他们老是这样,吵得凶,合得也快。”御浩站在几步之外,若无其事说。
“这才叫欢喜冤家呀!若不吵不闹,就不像情侣了。”李蕾心中加念:比如我们,过份地平静无波,外人看了都乏味。
“那也未必,若真的心灵契合,应该不会动不动就吵架吧!”突然觉得和她谈感情事有点怪,便换个话题说:“我刚听培雯提到,妳也许想先和他们l起出国念书?”
“有吗?”她满脸讶异:“不是早说好了我明年和你一起去吗?”
“其实今年出去反而好,直接在国外念大一,就不必浪费国内这一年了。”
“我的英文还不行,正好趁这一年多练听力和会话,我已经报名费牧师的英文班了。”她回答,忍不住怪培雯的多嘴。
“要学英文,在国外身历其境最有效,国内反而事倍功半。”他就事论事。
他是什么意思?不希望她留下来等他吗?
由他表情猜不出他的意图,李蕾低眉敛目一会,故意孩子气地说:
“御浩哥,你是不是有新女朋友了,想要我快点离开台湾呀?”
“妳扯到哪儿去了?我有新女朋友一定明的告诉妳,才不会暗的玩花样。”御浩怕吵到其他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只是希望妳考虑清楚,什么对妳最好,而不是一味地跟着我、或听从妳家人的安排,免得将来后悔。”
“跟着你和我家人的安排都很好呀,我想得够清楚了,不会后悔的。”一个名字丢到她前面快十年了,再笨的人也足以把事情琢磨透彻,她就是跟定他。
以这样的心情看入他眼底,她突然发现他靠得好近呀!
那长睫中的黑瞳如水草围着的深潭,好想使人陷溺;男人特有的发肤体味,形成了无形的密网……再加上浓厚不知名的味道,汇成一股热流冲涌而来……多年后忆起,其实是那夜周遭许多爱欲男女聚集的气息,刺激着她问:
“御浩哥,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从不吻我呢?”
没想到她会丢出这一句,御浩喉咙咕哝一下,像用力吞咽那些字。
月光下,她的肌肤闪着瓷白的丰泽,他曾想过是不是冷硬得一碰就碎……要跨过绅士淑女的界线并不难,尤其夜的公园里,男女爱欲之气如此魅惑人。
他在尚未想清楚前,手已伸出去轻触她的脸庞,完全不冷不硬,而是既暖且柔且滑,但让他真正陷入的是她身上发出的神秘香气。
那香气其实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不曾真正留心过,直到此情此景了才被迫在鼻尖辨识,那是住在檀木香的宅内、吃着人参灵芝、熏着桂香兰馥、裹着绫罗绸缎……所交织混合出来的,也是一般市井环境染养出的女子身上所没有的。
以为自己够深入普罗大众的生活了,但自幼富贵家庭所熟悉的气味扑漫而来时,御浩仍迅速沉溺,比想象中还冲动地吻了小蕾……甚至拥她入怀,欲尝尽那香软温润的味道。
结果,本来只打算轻轻一啄的,却成了意外的长吻。
李蕾先用力推开他,一是震惊御浩的热情,二是快要缺氧窒息了。
“妳要吻,我也吻妳了。”他放开她说:“只是警告妳,不可以随便向男生索吻,很危险的。”
“你是我的男朋友,不向你索吻,又向谁呢?”她抑住怦怦的心跳,装世故说:“你以前吻过别的女孩吧?”
“干嘛问?”他坐稍远些。
“别否认,你们高中的那些桃花韵事,我小哥早就报告过了。”她感觉凉风吹过两人中间。“我和那些女孩有什么不同呢?”
这种事也要比?冈是小蕾,他并不觉得冒犯或唐突,只笑着说:
“妳特别香,像希尔顿的起士蛋糕、明星的咖啡、小美的巧克力圣代、老大昌的牛排……让人想一口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