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瞧妳个儿都快比我高了,还是不解人事的小孩儿性哩!”李蒨扯扯她及耳的学生发,笑说:“那些女朋友呀,要家世没家世、要财富没财富,全当好玩而已,他是不会认真的,他要娶的终究还是妳这种门当户对的女孩子。”
李蕾讨厌这类话题,灵光一闪冒出很超龄的回答说:
“就像妳和袁大哥吗?妳不想嫁给他,又跟他约会,也全当好玩而已吗?”
李蒨瞪着妹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才说:
“小孩儿性,还真冷酷没心肝,侮辱我美丽的爱情!”
车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蕾掀开帘布角,露个隙缝呼吸新鲜的空气。
这个家庭表面上光鲜亮丽,站出去都是人中龙凤,但是否每个人都快乐,又是否彼此了解呢?
沉湎于晚宴票戏麻将的父母,在达官贵人中打转的大姊,在美国开始外交官生涯的大哥,婚姻恋爱举棋不定的二姊,专注学校活动很自我的小哥……大家的交集似乎很少,见了面匆匆招呼,行色之中又潜藏多少秘密?
而李蕾最幼,看来最没事,但父母兄姊也不全然了解她。
比如王御浩,自从记住他的名字后,在相遇的场合自然会多留意他两眼。
一个文质彬彬、老成持重的男孩,说他英俊好看都没有错,但她还在扮家家酒玩捉迷藏的时候,大四岁的他已经随侍爷爷身侧谈论国家大事了,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再加上家人常拿王御浩来嘲弄她,无聊的玩笑变成心上的压力,在他面前就越发慌张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最后干脆躲开省事……
到家门口,三轮车吱地煞住,正要付钱的李蒨猛想到说:
“被妳一气竟然忘了取修改的新鞋,明天要赶两场宴会,今晚不试穿软,到时咬脚就痛苦了,再去鞋店吧!”
李蕾怕二姊路上又提袁克宏和王御浩这两位烦心榜首人物,连忙说下去。
“爸蚂去听戏了,阿娥又放假,妳不可以一个人在家。”李蒨摇头,因为幺妹几乎不曾落单过。
“我都已经十四岁了,怎么不可以?”李蕾抢先一步跳下车。
“好吧,反正我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李蒨也想自己静一静。
“对了,二姊,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期〉正在西门町上演,我可以找几个同学去看吗?”李蕾又追着三轮车问。
“周末的西门町很乱,妳还是在家好了。”李蒨说:“天母有个私人俱乐部要放映〈罗马假期〉,我去帮妳拿几张票:要不然,和国际学舍的孙伯伯商量一下把片子借调过来,到时包下整个场地请全班同学观赏,不是风光又舒服吗?”
“但有时候,就是故意要享受那种拥挤赶场的市街热闹,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吃着烤玉米、鱿鱼丝、猪血糕……这样看电影别有一番不同的趣味呀!
李蕾想再央求时,三轮车已经走远了。
一进大门就发现橙色姬百合花盆斜斜倾倒,泥土洒出大半。
正要开口叫人,才想到老刘被大姊请去砌花坛,李蕾只好蹲下来自己整理。这是她去年亲手栽种的,今年发了两倍的花苞,不免就仔细留心些。
“噗滋”一声左脚误踏污水里,把白色皮鞋都染黑了,正要喊阿娥又想到她请假了--怕弄脏客厅的地板没人清理,李蕾小心翼翼地由厨房边门绕进去。
嘴巴好渴呀!脱了鞋袜,擦净双手,由新买的电冰箱取出苹果西打来消暑。
晚上做什么呢?
期末考还有三星期,她不是那种在乎功课的人,成绩别太难看就好;倒是学期末的派对很重要,学校几个风云名单上的女孩都各显身手拼比人气,看谁办得最好、请的人最多,又可昂首阔步到下个年头了。
二姊说的天母私人俱乐部或许是个好主意,有电影、游泳池、烤肉架、大草坪、小舞台、西洋唱片、吉他手……到时大家不抢着来才怪呢!
李蕾倒不特别爱玩,时间长了还容易疲倦,比较喜欢像一只猫般慵懒地坐在高高的地方,看每个人在她的布设下开心嬉闹,享受众乐乐的感觉。
“李蕾很冷傲。”有人因此说。
是吗?有什么好傲的?每到公众场合她的四肢彷佛有丝线吊挂着,自动做出最高雅尊贵的动作,心和脑落却在很远的地方,事实上是好累呀!
爸妈兄姊在则好多了,只要偎在他们身边微笑,凡事就可不费劲打发过去。
她走到饭厅,看桌上有没有一向为她留来当点心的奶油蛋糕。
明亮映墙的阳光突然消失,室内暗了下来,一股湿气扑面来,似乎有下雨的迹象;自从十岁偷钱关书房那次以后,李蕾对这种黄昏阴雨天特别敏感。
某处传来模糊的窸窣声,乍听之下以为是远天滚雷。
但再一次响动时,又像屋子里老鼠的走窜声……纸门沿着缝拉开又关上。
啊,老鼠可不会关门的!李蕾屏住呼吸僵立原地……是小哥吗?但他今天学校有重要的篮球决赛,天塌了也不会回家……难道是小偷?
愈来愈觉得屋子里不止她一人,李蕾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怎么办?该不该转身就跑?
纸门又更清楚地移动着,这回还辨出是书房的那一扇,但这时辰有谁会在书房--李蕾双手捂住嘴巴,脑海闪进的是那幽缠多年悲鸣不已的痨病鬼!
这一吓可非同小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此一桩!
双腿软到几乎站不直,今天偏巧落单一次,会不会那痨病鬼逮着机会来找她当替死鬼呀?
可不能束手待毙,快点想……大蒜、狗血、十字架、观音像,哪一样有效?
“噢--”惨了!脚步声正往餐厅方向走来,屏风晃了晃--
说时迟那时快,尖叫声由喉间逸出,她本能地拿起身旁的红木漆金四角长花架,往飘进来的影子砸下去,用尽吃奶的力气,人也向前扑倒。
惨嚎一声,那影子抱头躬腰,难忍剧痛地跌撞到墙壁。
李蕾定睛一看,竟是……竟是……
“我流血了!”那影子……不,那人摊开满是鲜血的双手,不只如此,额头还流下停地遮了眉毛眼睛,再沿鼻翼脸颊滴到白色衬衫上。
“还不快拿毛巾来止血!”那人对吓傻的李蕾说。
李蕾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奔到浴室把所有毛巾抱来,往那人头上盖去。
“为什么打我?”那人龇牙咧嘴说。
“我……以为是鬼。”李蕾的脸白如寒月,惊骇到透明。
怎么会是他呢?天底下谁不好打,怎么偏偏去打到王御浩?此刻他血流如注地倒在面前,可比见鬼还糟几百倍呀!
“鬼?”又痛又昏的王御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真要命!我倒差点被妳打成鬼了!妳用的是什么武器呀?”
“那个。”李蕾指指上品的红木花架,尖硬的四角还真能伤人。
毛巾染红了一条,她又递上另一条……还有药,阿娥放哪里呢?
她在橱柜里到处翻找绷带:红紫药水、药膏……甚至强胃散、鱼肝油、花露水不相干的,都一股脑叮铃当啷的摔到他面前,又要怎么用呢?
那样手忙脚乱令王御浩无奈地哀吟两声,在换第三条毛巾时他果断说:
“血还流不止,我想我必需到医院去。”
“医院呀……这个我知道!”感冒肚子痛常去的永恩医院。
她快快冲出大门,在巷口招来一辆三轮车,王御浩早倚在门边等着。
他比她高一个头,比她宽一倍,扶都无从扶起。
坐在车内,御浩头采后仰姿势,额头血的流量已缓,唇上又出现细细两条。
“流鼻血了!”没有新毛巾,她拿自己的手缉往他鼻子按。
“希望不要有内伤,大学联招快到了,如果影响大考就惨了。”他喃喃说。
李蕾马上想到七孔流血的死人,鼻子之后,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耳朵、嘴巴、双眼呢?如果他因此重伤而死,她岂不成了杀人犯?
李蕾至此才有闯祸的恐惧感,急得泪水挂在眼角,由小滴汪到大滴。
三轮车空间很小,她前倾着为御浩止鼻血,没碰到他却也非常靠近,他很清楚地看到她黑瞳里滚动的泪珠。
“这不是哭的时候,不会有事的,我还没那么不堪一击。”他说。
奇怪,她竟会哭哩!在御浩的印象里,李蕾是个很娇气的小女生,不是旁偎着母亲,就是两个姊姊的小跟班,习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太爱说话又很受宠爱的样子。嗯,有点像玻璃柜里的洋娃娃。
洋娃娃竟然垂泪,怎不教人诧异?
他一安慰,她才彷佛由某个混乱的梦中清醒,这是他们第一次完全没有旁人在场的单独相处,她该怎么跟他说话呢?
而他竟被她打到头破血流,虽不致死,但闹开的后果也很可怕呀!
先别说李家人责骂她?王家人怪罪她,还有将传遍社交圈的丑闻……光是姊姊们“丢了最好丈夫人选”的话天天挂嘴边,她的闩子就很难挨了!
嗯……必需死不认错,把道理争到她这里来……
尽管很没把握,但如此近距离看王御浩,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老成或严肃,刚才被打也是哇哇大叫和讲些可笑的话,表示他也是一般血肉之躯,不是吗?
当三轮车跨过塯公圳的桥头时,她已收回眼泪,换成端庄冷静的表情,如一位尽责有礼的主人说:
“永恩医院是我小学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师开的,他们的医生是全台北区最好的,我们全家都在这儿看病,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