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太说了,我还钱了。”徐平说:“你要用钱,就到床边的小柜子去拿,知道吗?”
“好。”她点点头,不再多语,反正美珠都报告了。
洗澡出来,路灯亮了,整座山得免在一片黑阒之中,远处有虫鸣,近处有飞蛾,星月淡淡的。
屋内点灯仍什么也不能做。徐平加入男人群在聊战争往事,他没有腮胡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他是有军人的气质,但他身上有种东西,让他有别于这群伐木的退伍老兵,就如一匹矫健的狼混于一群散漫的狗之间。
君琇对男人并不了解,接触也有限。像父亲生意人的冷酷无情,江金发的猥琐好色,君诚学院派的恃才傲物,再就是阿祥的狗仗人势。徐平都不属于他们,自成一类,对她而言,就像天外飞来的一族,以为永远不相交的。
她虽生于本省家庭,对外省人并不排斥,但外省军人就有些敬而远之了。在战场上厮杀过,生死一线间,想法必与常人有异吧?!
“阿素,出来坐坐吧!”徐平在门口说。
她想拒绝,但呆坐暗室内,也太怪了。
她走向太太围坐的地方,孩子和狗在附近打转。她一来,大家立刻热心让坐。
“阿素,还习惯吗?会不会想家?”阿招说。
“有一点。”君琇礼貌说。
“恒春很热,山上凉多了,对不对?”一位不知名的太太说。
“是。”君琇没去过高雄以南。
她都简单回答,免得多说多错。大伙见她引不起新话题,便回到原先的闲聊。
“阿彩,你刚才说的竹子鬼,还没有讲完呢!”另一个胖太太说。
“反正你们在山里看见倒地的竹子,宁可绕过,别跨过去,否则它一弹起,把人摔得它远,不死也半条命。”阿彩小声说:“竹子鬼是很顽皮又坏心肝的。”
“我想起来了。”玉娥说:“还有一种灶间鬼,是清早出来的。我阿嬷以前就常说,媳妇们摸黑起床煮饭,若听到窗外有人喊她,不要伸出头去,否则脖子会被拧断掉。”
“真的吗?别吓人了。”阿彩说:“农历七月别说鬼故事了,心里毛毛的。尤其山上鬼怪特别多……”
“说到山上鬼怪,我就想到小时候听的一些树精,会在鬼月化成漂亮女人,专门迷男人,让他在山间迷路,甚至摔死……”美珠说。
“那不就像我们老家的狐狸精吗?”有个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混在冷冷的山风中。
几个太太听得入神,纷纷吓到,一看是老洪,埋怨说:
“也不出个声,偷偷摸摸的!魂都没了!”
“谁叫你们讲那些,自己吓自己嘛!”老洪对阿彩说:“该睡了吧!”
又到就寝时间,大家散会。君琇跟在徐平身后,又开始忧心,晚上怎么过呢?
若他要行夫妻义务,她用“傻”的借口来拒绝,应该行得通吧!他看来像正人君子……。
看着徐平挂好蚊帐,她坐在老地方,文风不动。
“你今天晚上又要坐着睡一夜吗?”他问她。
是很不正常,但她点点头。
“阿素,我知道你怕我,但这不是办法。”他顿一下,显然在找更浅易的方式说:“床很大,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就像两张床。我不会做任何事的,你明白吗?”
君琇不甚了解,又不知如何问。什么叫“不做任何事”?意思是他不会碰她吗?
那他干嘛娶老婆呢?
“呃,该怎么说呢?”他想了想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姊姊或妹妹,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懂吗?然后过一阵子,你还是不习惯这里,我就送你回恒春,好吗?”
哦!君琇大概领会他的意思了!他不满意她,一个低能老婆只会带来麻烦,他已有送走她的打算。这原正中君琇不久留的下怀,但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悦,他这只会打杀的大老粗,竟还敢嫌弃她?!
睡就睡吧!椅子真的很不舒服,而且没有蚊帐,虫蛾飞来爬去,总扰人清梦。
她钻进蚊帐,棉被严盖,就紧缩一边。徐平靠在另一边,中间反留了一大片空间。
帐内的气氛比想象中的亲密,两人的呼吸就在顶上会合成一团团的气,蕴着共同的味道,君琇的心沉重跳着,一直睡不着,这可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即便没做什么,也是不合礼规的!
忽然,由某处传来一个很规律的声音,像床铺在摇,一阵阵,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总不歇止。
君琇想不出是什么,会不会是野兽在扒墙,或什么虫在钻缝呢?见徐平没有动静,她忍不住害怕,便说:
“那是什么声音?”
徐平久久才答,话中还藏有一丝笑意:
“没什么,只是隔壁老洪在做运动。”
“什么运动会发这种怪声?”君琇又问。
“那是他的秘密啦!你千万别去问老洪太太,她会生气的,就装做没听见,知道吗?”这回他的笑意很明显,几乎就在嘴旁。
她觉得他在逗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这短短的对话,让她精神松懈很多,加以白天从未有的体力操劳,她很快地沉入梦乡。
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真阿素在哪里?她又能冒阿素的名,躲在山中混吃混住多久呢?
隔壁的响声终于停止,老洪夫妇“做人”结束,四处又恢复原有的寂静。
正霄想到阿素方才疑惑的问话,仍不禁哑然失笑,从没见过那么单纯的女孩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又见过多少女人呢?这种同床共枕的更是寥寥可数。
正霄自幼失母,也没有姊妹,一向在兄长们严格的管教中长大。十多岁离家后,不是军校就是军队,更是全然的男性社会,女人更像是个遥远另类的存在了。
年轻气盛的十八岁,他曾好奇地和同袍逛过妓院,被何禹狠狠教训一顿。以后他也曾正经地追女孩子,但总因为太专注自己的工作,而不了了之。
有一阵子,他出生入死,享受刺激上了瘾,还想自由自在,打一辈子光棍呢。
这几年,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了,对自己的前程有规划,心也渐渐定下来。婚姻方面,何禹比他更急,曾多次安排相亲,何大嫂更以帮他牵红线为己任,总是缘分未到,没有成功过。
谁知道他身旁多个假老婆呢?!
他一向接触的女孩,像陈玉惠,都是学历好、家世好的都市小姐,打扮摩登、见识广博,从没一个像阿素的。
他原先所期待的阿素,是个粗手粗脚,一脸傻乎乎的乡下姑娘。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水灵灵的秀气女孩。
她的笨拙、沉默、颠三倒四都在意料之中,他本来要置之不理的。但她那像会说话的美丽眼睛望着他时,就恍惚勾起他内心一种从未有的温柔,让他忍不住要关心她、注意她。
美珠说阿素是文疯,受过刺激的。
什么刺激呢?
正霄翻个身,暗咒一声,别没事找事了!老杜说他是好色之徒,或许没错,如果阿素长得凸眼厚唇,又黑又丑,他还会花心思在她身上吗?
别忘了自己还在任务中呢!
他又翻个身,帐外一只壁虎静静爬着,像在闻异性的味道,这正是它们求偶的季节,喉间鼓胀着,要发出声音,完成交配。
他闭上眼,以老僧入定的方式,在沉的呼吸中,慢慢睡着了。
言妍--荒雾奇缘--第四章
第四章
昨夜下了一宿雨,淅沥淅沥,清早起来,倍觉寒意。君琇由山下带来的薄外套,几乎抵不住忽降的气温。
才吃几口早餐,美珠就在门口叫:
“阿素,挖笋了!”
君琇匆匆戴上斗笠、手套,穿上雨鞋,完全一副农妇打扮,城里养的娇嫩几乎不见了。
“你可以吗?”徐平担心地问。
“试试看吧。”她说。
“当心蛇,青竹丝最喜欢竹林,一样的颜色,常让人分不出来。”徐平又说。
他这人真讨厌,还没去就先吓她!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仍认为她智能不足,待她如三岁的小孩,只要在家就注意她的每个举动。
偏偏他愈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就愈笨拙,愈错误连连!唉!她不是学得很好了吗?他还操心什么?真弄不懂。
这些日子意外的平静。阿祥没有再上山,真阿素也没有出现,君琇就一天挨一天过下来。她奔波怕了,流浪怕了,一动不如一静,不明山下的情况,只好胆小地留在山上。
徐平说好不碰她,也很君子的遵守诺言。君琇真的很讶异,她所认识的男人,老一辈的如父亲叔伯都轻视女人,以剥削女性为乐;年轻一代像君诚或她大学同学,多少都还残存着大男人主义的心态。
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对老婆吆喝呼唤,甚至拳打脚踢,没有一点尊重女性的意识。
徐平和他们都不同。他虽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声聊天,看来很鲁莽无文,但遇到太太们他就很有礼,对小孩也很有耐心,结果这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欢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羡慕的口吻说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对她是全然的纵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曾大声或给她脸色看过。她在父亲的权威下长大,总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处,她有一种想捉弄他,对他撒野的冲动,看看他会“让”她到什么程度。
当然她不敢真的去试。徐平表面上很有涵养,但仍掩不住他那强悍野性的气质,就像一头伪装很好的狼,要扑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