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很关心像小蝶这么一个没来由让人操心的女孩子的,我还有别的很多事情要做。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小蝶总是看见他们在忙,对她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小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羡慕他们,她总想进入这一个充满了事情可做的世界。但她却始终站在这个世界之外,很荒谬很可笑地存在着。她不停地织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仿佛那是惟一让她与现实有所关联的纽带。她坐在那里,很安静地织着,手飞快地一上一下,面无表情。织完了之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围巾拆掉,重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她把自己想象成童话中沉默的公主,悲伤地置身于一堆织物中间,一言不发。
我一直怀疑小蝶事实上并不存在,她应该是我想象中的一个人物。每当秋天来临时我便开始想写一篇小说,关于主人公小蝶的故事。她之所以叫小蝶是因为每到秋天叶子便落下,那些金黄的叶子在透明的空气里像蝴蝶一样飘下来。小蝶就一遍一遍地说,这多么像蝴蝶啊。于是在她深夜来访的时候我便叫她小蝶了。你知道吗,他们总以为我不会死,小蝶说。她垂下眼,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落了一地,像被金属割碎的蝴蝶翅膀。这个世上没人相信小蝶存在并且会死去。
小蝶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读她的诗,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写诗的人。我的东西太肤浅太矫情太刻意了,她是这么说的,有一次她给一个她很仰慕的诗人写信时就这么说过。在深夜,小蝶南方的声音充满了柔媚和天真,一点点沙哑和一点点冰凉,那种丝丝入骨和让人疼惜的冰凉。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洁净的女儿
死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自由的鬼魂
生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天真的孩子
在自己小小的坟中静静长大
亲爱的 请在每年桃花开放的时候踏歌而来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美丽的情人
披着大红的盖头出嫁
我突然想起小蝶已经死去了。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确实如她渴望的那样死去了。我曾经幻想过她的复活,她像蝴蝶一样反反复复地死去又复活。然而我终于开始忘却她,忘却她那一张淡淡的南方女孩的脸……我以为她会复活,但她再也没有出现,甚至不存在。我想起小蝶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相信她会爱并且会死去。
石头
石头是冰凉的,和夜一样冰凉。
圆明园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荒凉的园子。Z和所有自称是圆明园的孩子的人都这么认为。
白天园子是耻辱的,她忍受着喧闹、侵入和侮辱。一部分人收门票,大部分人轻佻地涌入园子,践踏每一块土地和石头。他们只是企图进入园子,而园子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伤害。
夜里园子里是没有人的。也许有鬼,传说中有屈死的美丽宫娥在水上飘过。然而鬼是不收门票的,所以我来了。我喝了点酒,就跟随着Z走过荷塘、拱桥、小径,走到那些火遗留下来的残石堆里。那些美丽和神圣的断石,和夜一样美丽和神圣。
蝴蝶(2)
酒还在胃里,犹有余热。隔着薄薄的衣衫,身体下的石头冰凉蚀骨。
Z企图让我温暖一些,他用低沉的嗓子唱Nirvana的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没人关心我夜里在哪里游荡。在酒席上,Z站起来,撞撞跌跌地跟着我,一直跟到园子里。他想让我暖一些,然而没有用。我一直都是冰凉的。
Z个子矮小,相貌平平,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曾经学画,但没考上美院,流落京城。他和那种一直沦落在底层的人一样,善良和贫穷,无奈地忍受着重压,把艰辛当作一种体验。
那是一个冰凉的绝对安全的夜。我从来没有在夜里感到这样的宁静和安全。所有古代的石头都静默着,庄严地不发一语。我赫然发现,原来我已经一个人度过了那么多个如水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只弹琴。 [文学库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诗经
五年前我作为一个新生踏入北京这所著名的大学。我不知道北京的九月已是这样的寒凉,和南方一点也不一样。我怯怯地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秋天。
那些初到的日子仿佛总下着雨。我坐在门窗前,听到雨落下来的声音。一个女孩子,和我一样的新生,从很高的楼上落下来,死去了。夜里我坐在屋里想象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慢慢地从高处飘落,空气里弥漫着微微的悲伤和寒冷,让我迷离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
那时候覃总在楼下请传达室的阿姨大声地在传呼器里叫我的名字。覃是我们南方的男孩子,“覃”也是我们南方的姓。我以为北方是没有这一个字的。在诗经里“覃”是缠绕的样子,像南方的藤,湿湿地生长并蔓延开来。
我们时常坐在屋里,窗外阳光灿烂。我们坐在屋里,一起读《诗经》:生死契阔,与子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阳光是这样的啊,慢慢地打在我们身上,而覃就真的紧握了我的手,像一个孩子一样的天真与诚实,就好像他永远都不会放手似的。
啊,悲伤与欢乐,生与死。阳光和雨不过就隔着这么一个薄薄的秋天而已!
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个女孩子死去。她们像蝴蝶一样在秋天飘落,脸色苍白。每当我深夜归来,穿过黑而冷的走廊,所有的门都向我紧闭着,我便开始想起那些蝴蝶,听到她们无声的尖叫,说去了呀去了呀。你不会死的,覃笑着说。覃的笑既天真又残忍。风吹过来,他就微微地眯上眼,神情有些倦怠。我突然发现覃其实是一个很清秀很好看的男孩子,脸尖尖的让我心疼。我伸手去就他,覃,我叫他的名字。他听不到我在叫他,我从来不肯叫他的名字。在很多年后我发现覃很有可能是我惟一爱过的男孩子。
那年冬天覃终于离开。他和他的女友——一个美丽且富有的北京女孩在一起。那年冬天很冷。我俯在黑暗里,感到自己漂了起来。我看见自己俯在黑暗里,以为我要死了。然而那年死的仍然是别的女孩儿,我活了下来。
我必然活着。因为人是不会因为别人而死,人只会为自己而死。
我原谅覃。我一直盼望着他回来握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覃后来死掉了。他去单位实习时骑车太快,没注意有一辆大的东风卡车迎面冲过来。他飞了起来,飞出很远,落在坚硬的马路上。那时我正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茫然地回头张望。我不知道覃会死去,我以为死的会是我。我在南方故乡的佛堂前跪下,为他求得一支消灾长命的签,上面有很多咒语,很多看不懂的咒语。
画像
我总是盼望着被汽车撞飞,这样我就可以很快地死去。我喜欢这个样子。小时候看过一篇日本短篇小说,一个女子过马路寄信被车撞死了,她的情人看着他的樱子“像一只蝴蝶一样轻轻飘起来,落在了地上”,而且他们第二天便要结婚了。从此蝴蝶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永不能忘怀。
你给我一幅画像吧,我恳求Z,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被撞死了,这样我不会连一幅画像都没留下。
Z于是就为我画像,用炭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我几小时几小时地耐心地坐着,好像真的在完成死前的一桩心愿似的。最后他画完了,我看了一下,说,怎么会这样不像?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Z很惊讶地说,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难道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
其实Z根本没有为我画像。Z只画过罗丹情人的头像,那个因为罗丹而尽毁一生的悲情女子。他画技平平,更多的时候是他向我解说一幅夏加尔的复制品:那是一种田园生活,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善良平和,有着温暖的感觉,那个农夫抱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怀孕了。
于是Z就像画中的人那样,轻轻地从侧面抱住了我,并轻轻地为我解下所有的衣服。
Z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吗?
我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好看。
刀
小蝶以为自己已经把刀扔掉了,就在四月,路边到处都是一丛又一丛的迎春花。刀在阳光下划了一道美丽的银弧,而后落到花丛中不见了。
小蝶每天打开衣服箱子就会发现里面有一把美丽的刀,闪着柔和而冰凉的光。
小蝶把刀藏在宽大的白衣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黑黑的长廊。她耗费了所有的白天和黑夜精心构思着如何杀一个人。
蝴蝶(3)
阳光灿烂。一个女孩子躺在地上,胸口染红,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不该把这告诉我,小蝶想。小蝶问:你是长头发的吗?那边说,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小蝶在电话一头很好笑地笑起来。她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伤口。伤口很深,很多红色的血畅快地涌出来,好像永远都不会流尽似的。
可惜没郑重地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小蝶想。她把一只黄色的小蝴蝶放在血汩汩流出的地方。
小蝶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