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标榜我和陶老先生惺惺相惜,不过觉得一样好笑。
陶潜用典较少,语句平白,每每平常道来,却直抒心语,《二十四诗品》没把他放在眼里,实在有些委屈。
好了,看了一会儿便累了,准备睡觉,听窗外雨早已住了,想你也早已熟睡,不知道是不是盖好了被子,有没有注意今晚天气有些凉。恨我不能插翅飞去,到你床边,给你掖好被子,然后轻轻亲你,一定小心,不把你弄醒。
晚安吧,做一个好梦,在梦里笑出声来。
亲你!
1994年7月3日
小侠:
早上我去上课,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很安静地看一个跳动的光斑。它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狡黠而伶俐地跳来跳去。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它,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我想它也许是一个精灵,一个光的孩子,从太阳——遥远并且温暖的国度出发,旅行了很长的时间才来到这里,就和童话里的小王子一样。我想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幻想,以为我们真的可以活在一个童话里面。
我很累,看了一点材料力学。我打过电话找你,想找你出来,和你谈谈,直截了当地。电话不通。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没法忍受了,我的记忆中始终是默默流泪的你。我想我做错了什么,惹你如此伤心?事实大概是这样的:
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
我也不快乐,至少现在不。
是我不好。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去想逃避,我感到我还没有能力去承受。我想一个人好好呆一段时间。我可能并不适合你,也不值得你喜欢,我们也许根本就不应该一起长大。我总是因为说这样的话,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责备自己,这样下去实在是太累了!
那天,出了学校门口远远看见12路车站牌下那一个高高的男生。我跳过马路,长发在后面敲打我的背。他和气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冲他笑笑。这时候车过来了,我们赶紧往车上挤。他掏出一张十元要买票。我说我有零的,可是他还是要坚持买了两张票。
九三年(3)
车过东门,我随口说,其出东门,有女如云。
什么意思啊,他说。
我嫌他笨。我说这个意思嘛,就是说出了东门,有很多好看的女生啦!
他看我一眼,笑了起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想他那么和善,只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或者是因为他和你同屋两年吧。
我先下车。他说太可惜了不然可以多聊一会,我说再见然后挤到门口跳下车。风吹过来,我长长的红色裙子就这么飘呀飘起来。 在灯下我再次回忆起白天的邂逅,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杨花。我可能错了,我不该这样的。
95年4月8日
大侠:
今早醒来,躺在被窝里看一本掉了封皮的《鹿鼎记》,想着你会不会来找我。
傍晚我知道你不会来了,你已经离开了。果然,只剩下我一个人,脑子里突然记起那首李宗盛的歌: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坏……
知道你已经离去,不知道应该悲伤、愤怒,还是欢喜。想着假如某一天你还会来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问:小侠在吗。我该怎么样!是应该绷着脸生气地问:你来干什么!还是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问:喝果珍吗!
你走的时候,会不会怪我逼走了你!我不是故意的,从前我逼你留下,是我不对,现在我不会再逼你做什么。假如说我对你不好,那么不是要逼你走,只是,我也说不清,也许我脾气太坏,或者干脆说我这个人就是太坏。现在说这些也不是要挽留你,我从前说过要在你离不开我的时候离开,是怀着怨恨说的,说的时候,有着一种恶毒的快意,其实未必想着一定去做。现在蛮好,你不需要我了。
很高兴你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真正的需要,虽然我不能给你什么,但至少可以不妨碍你去找你想要的。很抱歉,也许是我从前不知道你想要的是这些:完美的惟一的永恒的,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好好替你着想,好好想过你的需要。
就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我不能给你什么,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因为我不再相信它们,那些完美的、惟一的、永恒的。不再相信了,我告诉过你,哀莫大于心死,你明白了最好,我已经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了,离开我,才有你的自由,才能去要你的梦想,我不会妨碍你的,我以前错过,以后不会了。
从我这里,我所能给你的,你也清楚,只不过是偶尔的快乐,镜花水月,浮光掠影,正如你所说的,更多的只是忧伤、失望、委屈……我很抱歉,真的,不过你已经可以摆脱这一切了。这让我稍许欣慰,我无力弥补什么,只希望你日后的幸福,能让你淡忘我曾给你的阴影。
你说得对,假如我当初遇上的是别人,也是一样的故事,我想也许会是这样,我不想否认这一点。事实上,我并不相信冥冥中早已注定谁和谁相遇,不相信谁和谁的相遇是千百年修来的缘份。一切都是偶然,就像茫茫草原上的一场雨,一滴雨珠子一片草叶的相遇。若是要问,漫天的飞雨,无垠的草原,为什么偏偏这滴雨遇上这片叶?没有答案的,雨总要往下落,不是这片叶,就是那片叶;叶总是向上迎,不是这滴雨就是那滴雨,只是偶然发生之前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发生之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我在茫茫大化之中穿越千百年的时空,只为了与你相遇的一瞬吗?这样的说法固然浪漫,可以入诗入梦,原谅我,我不相信。我只知道,我们的相遇,只是偶然,碰巧我遇上的是你,而不是别人;碰巧我爱上你,而不是别人;碰巧我伤害的是你,而不是别人。
对不起,我不该再说那个字,我已经不相信了。记得吗?我曾泪流满面地求你相信,也许那时候我已经害怕自己也不相信了。我不想骗你,我已经不信了,所以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不相信我做得到,我不愿骗你,让你尽早明白,这样更好。
世上也许真的还有完美的、惟一的、永恒的,但我不会有。
没有关系,我可以以别的方式生活,一个人的生活,至少可以少一些负疚,我知道我错了许多我不能弥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希望不再错下去。
一个人的日子里,该干什么呢?看看书,念念外语,弹吉他,说出来你要笑,我这样的人弹吉他,你会觉得我玷污这圣物,但我的确在弹,自得其乐:|3 3 3|3 2 1|1 7 6|6 1 3|……只会这么几个小节,我想这辈子我也就会弹这么几个小节了。
玩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下楼去打了电话,“嘟——嘟——”没有人接。不在家吗?等它响五声,还不接,再等两声,把话筒搁下,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假如接通了,又能说些什么呢?“我现在很无聊,一个人呆着,没人跟我玩”这样的话吗?不,我不说,何必又陷进去呢,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
回到屋里,猪仔说看录像去吧,于是同去。坐在黑暗中,突然想哭,流不出泪,笑自己傻,“即使孤单会使我伤怀,也会试着让自己想得开……”胡思乱想着,没理会屏幕上是什么。突然灯亮了,原来片子放完了。
你的照片,你要便拿回去吧,我只留两张,一张你十七岁时拍的,一张站在竹林里的。其他的东西,你想拿走的都说出来吧,你要还给我什么也行。
说到这里,似乎就说不下去了,算了,就这样吧!
九三年(4)
祝
诸事顺遂
95年6月9日
小侠:
做完试验,很累。回来看见楼前的银杏树已经黄了,叶子像蝴蝶一样飘下来,一地都是。
想了一下该叫你什么,很是踌躇。毕竟你离我实在太远了。你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这时候胸口就热了起来,心里想,这么美的树,这样短暂的北京的秋天,你应该看得见的。
我想要你看得见。我想带你去看最美的秋天。是的,我想牵着你的衣角,告诉你,喏,就在这里了。
我想带你去看那些山坡上开满的野花。沿着河走,走过那些村子弯曲的小路,你会看见一个很大的湖,湖上飘着雾气。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很多很多的花,我采了满满的一怀。阳光很美,就在我身上。我站在那里,怀里全是花,不能说话。
那些花就在阳光下毫无顾忌地开放了。我感到我的身体里也应该有些东西在生长。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在枯萎。每天我坐在教室里我就知道,那个时候会到来,所有记忆都会死去。我庆幸那个时候的到来,痛、耻辱和甜蜜都会死去。
真想带你去看秋天,没有你我就看不到的秋天。我一个人默默注视着它。我并没有感到分外孤独,因为事情原本如此。你知道事情原本如此。我终于发现自己过去迂得可笑,我竟然担心你要娶我,却从未想过你要放弃我。
我只想带你去看那些花。那些简单的生命,简单的快乐。我想我真的能够给出透明而简单的快乐,就像那些秋天的花儿给我的快乐一样。我只是想向你证实,她们能给我的我也一样可以给你。假如我带你去看那些花儿的话。
北京的秋天是短暂的。
我仍然很沉着。沉着是一个女生秘密的阴谋。
我不会怨恨,尽管我那么想怨恨你所在的世界,我深爱的世界。我在那个世界里扮演一个小孩,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被宠爱,不知道自己会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