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起来,戴上眼镜。在黑暗中依稀看见他穿着睡衣,像孩子一样熟睡。我感到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几个月后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女友。我说,我们做了多少次?每一次应该多少钱?他说无耻就把电话挂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其实我并不想和他做爱。
桃花开了,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们和去年一模一样。我的小说里不要出现桃花。要避开空气中的微尘和花粉。
很久以来,我一直计划着写一本小说,叫《魏晋南北朝》。关于炼丹、写诗和沉湎于娈童的爱情。关于司马家族、广陵散,和独自起舞冷若冰霜的侍妾。她被勇猛的将军从蛮族掳掠而来,为此的代价是战争,是灭族之灾。那个部族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了,包括它的名字。我是它惟一的后代。之所以我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个不苟言笑的异族女子是我父亲的母亲,我父亲的父亲因为无法得到她的爱而命她自尽。我父亲为逃避司马政权的灭门屠杀而落荒南逃,他因此丢失了可以流传后世的诗书。所以你翻开二十四史的晋代一卷,可以看到关于我父亲的记载只写着:佚诗三卷。从此我们的家族再没有人写诗。父亲逃到南方后爱上了一名夷族女子。她那时候在山上一边采茶一边唱歌。她皮肤黝黑,充满蛮族女子的娇俏和野性。她不该冲着狼狈逃窜的父亲嫣然一笑,这注定了她将招来身体的屈辱和杀身之祸。他渴望她。于是他丢掉他苍白儒雅的气质,追踪她,并强暴了她。原谅我用这个不雅的字眼,有人说过,所有的女人都渴望被强暴。也许这是真的,但其实更多的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冷酷和恶毒的臆想。父亲用十五锭银子向她势利的父母换取了那个十五岁的女人。她很快就死了,也许是因为爱上了别人。她斗胆和一个目不识丁的猎户眉来眼去,并为他唱起南朝的民歌——远远比史书记载的更加热情、风骚,且充满了情欲的苦味。妒火中烧的父亲于是拔出剑来杀死了她。但他很快就后悔了,他用尽一切办法堵住他亲手刺下的伤口。血流得很慢,于是她也死得很慢,其实也就更为痛苦。奇怪的是她不肯呻吟或者哭泣。尽管她天生禀赋,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如父亲期待的一样,学会足够的字去写诗,正如那个朝代所有的人一样。她被无声无息地杀死而没有被史书记载。如此说来,她其实没有生下我就死了。那么我从何而来?我对自己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到底是哪个女人与我血肉相关?在读博士期间,我定期去拜访一个研究魏晋史的教授。我们成为忘年之交,每当发现一点点史书上被忽略的细节,我们都会陷入狂喜之中。他以为我和他一样,对魏晋史充满了狂热的、严谨的热爱,其实我只是很想查明自己的身世。尽管努力地寻找了一切线索,但它们总会因为过于简约的记载而莫名地中断。最后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追寻。我明白了背负着历史的大悲大恸的、笔法清峻的史学家们其实并不关心脆弱、暴卒的个体。那个朝代的情欲和暴力完全被省略了,只剩下政权的更替、倾轧、战争、屠杀、天灾人祸、星宿怪诞和暧昧的暗示。后来我发现我所知道的我家族的女性都死于被杀,而且都在她们极为年轻的时候,刚刚爱上一名男子的时候。她们的一生短暂而悲惨,而那一缕血痕总是被历史无情地掩盖、抹杀。最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揭示它,也许它只是我的又一次大胆的妄想。在伶仃的少女时代,因为莫名的情欲无法入睡,校医不得不在我细小的静脉中注射无色透明的液体。寄宿宿舍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沉沉睡去。但我仍会在如水的深夜悄然起身,坐在院子中间,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地哭泣。那是我惟一写诗的时期。我用蓝色的墨水笔写道:肃杀桃花,桃花杀我。所以,你早就存在,远远在我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是你的女人了。我来继续述说前一个秘密。那个被掳掠而来的异族女子,也就是父亲的母亲,以及那个被父亲强暴并杀死的夷族女子,还有坐在这个屋子里从事隐秘而无望的写作的女人,她们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她们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去,然后复生,然后,毫无希望地重复相同的命运,被杀,复生,被杀,复生。最后,她们的生命将终结于我——一个不停寻求身世之谜最终却一无所获的南方女子。同样地,我也是异族女子,通晓我们部族的语言、歌谣、传说和隐秘的祭祀仪式。现代的社会为我们编纂了一整套的风俗、历史、语言、服装、神话、民间传说,但我知道我们的历史身世是已经注定的,所以我们必然无比脆弱,无比隐忍,而且温柔、知命。我甘心接受了强大的宿命。当我爱上别人的时候,我将被杀死。
小龙房间里的鱼(5)
我穿着厚实的棉布裙子,戴着眼镜,用红色发卡别了头发,坐在昏暗的图书馆里,苦心经营这部名叫《魏晋南北朝》的小说。我希望令人震惊的情欲和死亡反复出现于行文之中,骇世惊俗,万古流传。尽管我已经保持充分的警惕,“爱”这个滥俗的字眼出现的频率还是太高了,这使得我紧张、羞愧、无比笨拙。这意味着,一、我已经老了,或者正在老去;二、注定了这是一篇庸俗无比的小说,它将把我长期苦心经营的优秀小说再次化为一场春梦。而为了保证小说的严肃性和艺术性,在最后一次修改的时候,我将会动用文字软件的强大功能,事无巨细地查找并删去任何一个和这个不合时宜的字眼相关的细节。
春天已经彻底来临。我终于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准确地表达自身的意图,这无关乎文法、措辞和语气,它的症结仅仅在于多疑和沉默的天性,使我孜孜不倦地试图掩盖自己对爱情和艳遇的无穷渴望。
那个美丽的长腿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埋头奋力抄书。阳光从窗户外射进,落在她旁边的地上。她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我疑心,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那个抄书女孩,小龙还是会爱她,而不是爱我。那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呢?小龙会不会爱上我?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我一个女孩。所以,小龙不会爱上我。
我的那本《舞、舞、舞》丢了。大概是某个女生借走后涎着脸不还吧。到底是谁我也想不起来了,又好像是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本书。以前还没有很多钱买书,村上的书是打工了之后一本一本攒起来的,或许忘了买这一本也不一定,我甚至忘了它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我可能从来没有拥有过它。我将在每个周一到周五的下午坐在昏暗的老图书馆里看死人的书和《舞、舞、舞》。管理员默不做声地在阅览室的角落里洗衣服。礼拜六不开门,礼拜天也不开。
走出图书馆时又看见了那个路边的公告牌子。它提醒我们要注意今年春天在空气中无声飞舞的花粉。
四、未遂的谋杀案
我的好友是个说话声音嗲嗲的小女生,整天说我要泡泡你,而她的专业却是相当持重的古典文献学。她每天都要看很多线装的旧书,而我看的都是崭新的计算机编程书。我们偶尔交流一下专业知识,都觉得对方学识渊博,匪夷所思。“天大疫,人相食”,史书后面总有没说完的事情,所以我以为她是一个很有卓见的女子。阿飞你真笨,她说,我就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男生。她对我的心上人从来都不屑一顾,自从看过小龙一张影影绰绰的照片之后,她就毫不客气地把他称为“你的那个杀猪匠”。我只好提醒她说,第一、小龙不是杀猪匠;第二、他也不是我的。
我们曾经就“性感”这个话题交换过重要意见。有一回我偷偷问她:你觉得我性感吗?
她就问:什么是性感?
我审慎地说:性感,就是很多肉的意思。
她不假思索:你不性感。
小龙说我性感噢。我安慰自己。
她很大声地:小龙是谁?他骗你的。
所以说,和这样的女子同屋,容易保持清醒的头脑。
午休时,女孩子们都在宿舍里看我的《感官世界》。大岛渚的。我喜欢那个叫阿定的女子。她开始看起来无非是普通女子,到后来慢慢地就不可思议地变得妖冶起来。她脸上有三种东西是我喜欢的:天真、淫荡和决绝。
你们不该看这个的!我叱责她们。
为什么不可以?
不适合小女生。
我们已经很成熟了,她们异口同声地炫耀。
你们?我嗤之以鼻,成熟的女生应该和男友住在一起,尤其是女研究生。如果大家都和男友住在一起,就不会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这个世界会美好很多,环保问题也将得以解决。据确切数字统计,女研究生老是住在一起,超过一年就会内分泌失调, 70%甚至性压抑,晚上就会用国语、英语、方言讲哀怨凄楚的梦话,并辅以叹气。
我们屋还有第五个女生,她长得很胖,且洁身自好。肥胖大龄女生忍不住插嘴:其实你不必用这样的同居论来指桑骂槐……
我因为很害怕她,就跑掉了。
肥女生名叫春花。春天是世间最美好的季节,而花朵则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所以春花其实是一名颇值得重视的女性。她总是想当班干部,却怎么也当不上,所以她对一切干部都报以异乎寻常的愤怒。不知为什么,她对林徽因也异常仇恨,虽然此人已经死去很多年,她却仍然没有放弃对她进行道德上的严厉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