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的手将要落在我的肩膀上时,我起身,离开了房间。
那一个夏天的午后,我离开了年轻时最爱的一个人。我想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从那时候起,不会再有比我更强悍、更坚定的摇滚主唱了,如此嚣张,不可一世。
如果你看到一个女孩子拖着一把大吉他在京城的各个酒吧弹琴唱歌,她唱:我是鱼。
她一定不是我。
风月故事(1)
内容提要
第一章 十九岁的少年覃和鱼
第二章 爱的方式
第三章 为什么我们要过贞洁的生活
出场人物
贞女,荡妇,妻子,纺织女奴,民谣歌唱者,南方的獠族女子,魏晋时期的士大夫,安分守己的女学生,性冷淡者,小偷(不可以出现诗人,他一出场就会被打死)……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可以相遇,不可相爱。
情节
……
结局
有人正在死去,但不知是谁。但这是一定的。我是说,有如谶语,无可避免。
备注
作为风月故事,它必须具备一些必要的因素,例如情节、人物和恰如其分的叙事手法等等。当然,它还必须有风月的存在。所有这些,都是重点和难点。风月故事的好处在于,它能满足人们的各种幻想,包括性幻想,而无须他人参与。尽量避免写成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那只适合小男生和小女生。
切记,我们已经长大成人,历尽沧桑。
一、覃的故事
大侠:
今晚去专教熬夜,来找你不见,本想看看你再走的。
明天,好吗?交了图我们一块去吃午饭。愿意的话中午来宿舍找我,因为我恐怕在睡觉。
晚上你要上自习吗?如果你要找我,就在主楼乘电梯到7层,然后走楼梯上到8楼,往右拐,再往左拐,尽头的教室就是我们的专教了。我的座位是中间一排的第三个。你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我在上水彩了。
想你了。想见你,又怕你不愿见我。
想我了就来找我。不来也没关系,随你。
好了,时间不多,我走了。
想你,亲你。
不要来专教找我了,睡个好觉,乖。
十九岁的少年覃把留言条装入了信封。
窗台上放有一部破破烂烂的内部电话,还有一个专门用以记录来访男士的破破烂烂的的本子。十九岁的少年覃把信封放在它们旁边。
来自河北某县的门房倨傲地俯视着十九岁的建筑系大二男生。她有倨傲的充分理由:她是全国驰名的重点大学的女生楼传达室的两个重要门房之一,举重若轻地掌管着楼里八百五十个居里夫人的起居、信件、恋爱和情人们道晚安的最终时刻。
十九岁的南方少年覃当年血气方刚,但他请求门房传呼住在240室的物理系大一女生时,态度总是很谦逊。
我想南方少年覃是很爱那个被他唤作大侠的顽劣女生的。
他可能还想过娶她为妻。
这虽然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但也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被遗忘的事实。
曾经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都误以为自己能够娶心爱的女子为妻,曾经每一个大一女生都天真地坚信能够拥有一个痴心男子的爱情。很多年后,当我从一个旧信封里取出这张发黄的纸条,仍旧和那个住在女生楼二层的物理系大一女生一样,心动不已。
我们不能对往事进行事后的评述,尽管我们已经心平气和,尘埃落定。我们还知道等待从来不是为了再次得到。等待和无望的爱情一样,是徒劳的。
大侠这一个外号,用在一个身量矮小的南方女孩身上是有点不相称的。一般来说,她们会被情人唤作婷婷、璐璐或者小佳。然而覃似乎很喜欢这一称呼,他在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而且他只在信中这么用。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我也是。我们的名字只是在供别人识别我们时用。
我们有意无意地避免了名字。可能是因为害怕,害怕错误;也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名字是生硬、陌生的,充满了强迫的意味。覃有一次在女生楼前等我,而我没有看见他,只是和一名女生并肩匆匆而过。于是他叫我的名字,叫了好几遍。他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时是陌生的,仿佛不是叫我,而是在叫一个陌生人,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叫另一个陌生人。他在暮色中匆匆向我走来,一反平日的从容和镇定。我看到他脸上的惊疑和悲伤,看到他身后从叶子的缝隙中泄露的淡淡的阳光。从那时候起,我开始逐渐明白,尽管这个和我一样充满惊疑、忧郁和悲伤的少年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的惟一润湿的相关,但他最后仍然是要远离我的生命的。
从十六岁的夏天起,我开始和遥远的北方大学建筑系新生覃通信,并小心地瞒过了尽心尽职的老师与家长。直到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这个习惯也仍然保持着,尽管我们的宿舍楼相去不远。我们仍然会把信小心封好,投到路口的同一个邮筒里——就在那个十字路口,你每天经过时可以看到。晚上去寄信时,路灯把影子拉得细细长长的,把我们年少时的悲喜拉得细细长长的。
一切都是郑重其事的,就像过家家一样。那一段日子,就像鱼在透明的水中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缓慢地、无声地上升,在水面一个一个地破裂,发出细微的劈啪声。
覃走后,再没有人唤我作大侠。
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会经过这种特定的时刻,那一次是轮到我了。突如其来的离别损坏了我年轻时可贵的逻辑思维,以及对事物判断真伪的能力。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反复听到一种四月里裂帛的声音。我开始遗忘,遗忘所有我曾经认识的人。我没能拿到学位证书就离开了这个北方城市。我来回穿梭于祖国大地上的城市,虚度年华,不名一文。我最终学会了忍耐和等待,学会了做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叫大侠,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和名字一起在这个并不乐观的世上安身立命。当人们叫这个名字时,她会回头,会微笑,但脸上不会有惊疑和悲伤了。
风月故事(2)
我带着覃写给我的信在城市里来回穿梭。我丢失了那些信。我知道,我已经开始衰老,因为我已经开始穿上蓝色旗袍,尝试着回忆往事。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我最后能记起的,只是他的身体。
是的,身体。那些模糊不清的一点点回忆,他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十九岁少年覃的身体,削瘦、敏感、多疑,岁月还使它僵硬、冷酷。在房间里,也不是我们的房间,那是他刚毕业的哥哥的单身宿舍,我们从来没能拥有过自己的房间。寒假我们一起返回南方,回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南方城市。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穿过那个城市,穿过人群和薄暮中的甘蔗香味。你肯定没有见过骑车比我更快的女生,我笑吟吟地对他说。覃伸出了手,向我。他帮我褪下了牛仔裤和天蓝色毛衣,也褪下他的,我于是看到他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覃,也是最后一次。令人震惊,它是单薄的。我们开始不知所措。我从没抚摸过覃的身体,从来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只记住了他的身体,仅仅因为我从来没有熟悉和理解过它。最后覃替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听到他急促和悲伤的耳语:你说,你是我的,你说。
我是他的——悲伤和隐秘的同谋。校园的小树林,教学楼的墙角,空荡无人的绘图教室,湖边的长椅,主楼后的灌木丛,体育馆的侧门,楼梯的拐角,操场的大看台,男生宿舍的单人床,一切黑暗和隐秘的角落,甚至在人人都午睡的白天,覃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滑进我紧绷的仔裤里,我从来没有能够阻止他。我们曾经如此年轻和衰老,纯洁和放纵,对一种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游戏孜孜不倦,留连忘返。覃是如何知道这一游戏的呢?覃是否对我的身体了然于心呢?为什么他知道如何使它快乐却无法安慰它的悲伤呢?我不知道,同时我也无法描述欲望。我知道它,它从身体的内部缓缓升起,它和死亡如此接近,以致于我以为它们是一样的。从代数的角度,它们可以简明地表达为:
A=B
或者:
X=Y
后来我醉心于杜撰风月小说,就像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养成吮手指的不良习惯。那时我身体尚且单薄,发育不良,仍然是不解风情的学院式的年轻女子。日子像一个阴谋,在女孩子隐秘的谈话中,在阴暗喧嚣的楼道中,在一只半岁母猫的无声行走中,无用地浪费掉了。早晨醒来,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很害怕,我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害怕。胃里空空的想呕吐。我于是起身,洗漱,换洗昨天褪下的衣服,但还是止不住地害怕。我去到我和覃共同热爱的旧图书馆,端坐在那里,眼过之处是工科学生呆板陌生的脸,不乏一对对考研、考托的小情侣,以前我觉得他们很大,现在又觉得他们太小。他们是多么纯洁呵,在大学里大家总是无一例外地纯洁。校园中总会有各种心性美丽的女生炮制一个个干净纯情的故事,温馨、浪漫、文笔俱佳、充满灵气。但我对这种纯情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在他们中间,我总有一种滥竽充数和鱼目混珠的羞耻。我不无恶意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编造风月故事,我总是这么想:翻过这一页,覃将从此消失。所有的字句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缝隙,都不会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