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阳光在迎接着她。
起了床,慢慢的梳洗,今天有件什么事?乌来之游。不!荒谬!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终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着灿烂的阳光,血管中也流动著一些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的在体内翻腾。如此好的阳光,如此好的秋天,乌来,仍然有它的诱惑力。去吗?不去又做什么呢?蛰伏在家中凭吊过去?还是在街头瞎冲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到火车站去。
火车站一贯性的涌着人潮,播音器里在播报著车次时间。她刚跨进车站的大门,有个人影在她面前一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手掌中,两张去乌来的公路局汽车票正静静的躺着。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和那温柔而鼓励的神情,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
“你已经买好了票?”她诧异的问。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来呢?”“你不是来了吗?”他笑着说。
“可是——”她有些发愣。
“别‘可是’了!”他打断她:“走吧,等车去!”
她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向公路局车站,车子很快的来了。上了车,找了两个靠后面的位子坐下。他伸过手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她眩然的望着他,也莫名其妙的微笑了。“昨晚睡好了没有?”他低低的问。
“还——不错。”车子开了,她倚著车窗,凝视著窗外的景致,飞驰而逝的街道、房屋、树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这是她吗?思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触得如此密切?微侧过头,她悄悄的从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对眼睛仍然带著笑,闪烁著智慧和深沉的光芒。这是个陌生人吗?她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她一点儿陌生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朦朦胧胧的感到亲切和熟稔,仿佛这是个多年的知交似的。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车。他带著个纸包,她问:
“那是什么?”“野餐。”沿着山间的小路,他们向瀑布走去,路边长了无数紫色的小草花,钟形的花瓣愉悦的迎著阳光。鸟声啁啾,而水声沛然。走过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来,巨大的水声震耳的奔泻,飞湍激流,巨石嵯峨。他们手拉着手,仰视著那一泻如注的瀑布。“噢!人多么渺小!”她赞叹著。
“所以,”他接了口:“还值得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吗?”
“你认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恼。
“当然!”他毫不考虑的说:“如果他重视你的眼泪,他不会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视你的眼泪,你又何必为他浪费眼泪呢!”她深思的望着他,浅浅的几句话,却有着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只水鸟呢!”
他忽然惊呼,真的,有只蓝颜色的水鸟,站在一块水中的岩石上,正张著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饰著自己的羽毛。蓝滟滟的羽毛,迎著太阳光,闪烁得像蓝宝石一般。
“哦!多么美!”她惊叹著,忘形的跨过一道激流,走到一块大岩石上,注视著那只水鸟。听到了人声,那只鸟也侧侧头,用一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膝,仰视蓝天如画,俯视激流洄荡,她突然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快。他走过来,也坐在她的身边,用手捞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长发,说:
“你猜你的头发像什么?”
“什么?”“瀑布!”她抬头看看瀑布,夸张的叹气:
“哦!已经那么白了吗?”她说。
他大笑。“噢!思薇,我无法想像你头发白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年轻得像颗小鹅卵石。”
“瀑布!小鹅卵石!”她打量著自己:“你这是新潮派的形容词吧?你学什么的?”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到现在,你才算对‘我’感到了兴趣!”他说。“在国内,我是念考古人类学系的!”
“考古人类学系?”她张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来了,头发像瀑布,年轻得像鹅卵石?”她笑了:“你在学校里一定分数坏透了!”“本来嘛,人类跟着时代,日新又新,只有感情的烦恼,亘古一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着溪水:“像一朵小水花。”她颦眉微笑。摇摇头,叹气。
“你的形容词真奇怪,奇怪得可爱。”她低低的说。“他从没有这样形容过我,瀑布,鹅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的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说。接着,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着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真的,鸟飞了!蓝艳艳的翅膀盛满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愉和秋的气息。一泻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唤起了整个山谷的应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来,跟着他跨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秋日的阳光美好而温暖,她开始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欢乐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回旋包围在他们的左右。笑声很轻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荡漾在秋日的阳光里。他开始唱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
“在秋日的微风下,我们相遇,像两片浮云,骤然的结成一体。梦里的时光容易消逝,
我们在欢笑的岁月里,
不知道什么叫别离!……”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的呆立在那儿,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着,她张大嘴,喑哑的问:潮声28/50
“你,你是谁?”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的望着她,低低的说:“我渴望是你的霈!”“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希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的盯着她,他有一对霈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著,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着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着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的,她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的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的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难的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着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