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半!”欧阳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阳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等我。“这是黄子林!”欧阳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飞机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真的吗?”我激动地看着黄子林。
“真的!”黄子林一口乡音,满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理的工作,可能会杂乱了一点!”
我注视着黄子林,我怎会在乎杂乱与不杂乱呢?黄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兴奋,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阳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黄子林,有关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黄子林说:
“从衡阳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父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黄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剪不断的乡愁40/42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
剪不断的乡愁41/42
三十三、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别了,云南!不,别了,神州!十点钟,“云南四王”已经来我房中接我们,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成都了。我、鑫涛、承赉、初霞四人上飞机,好多好多人送行。到了机场,小冯为我介绍海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所有行李,都没有让我们操心,自有人去安排一切。邬湘握紧了我,频频追问:秋天可能再来吗?如果不行,明年何时再来呢?小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之约啊!
小冯叹气,女人们真婆婆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明年不来云南,本王就和你们绝交!
老鲁一向沉默寡言,只是深深看着我们,轮流对我们说:珍重!珍重!珍重!欧阳把鲜花塞进我怀里,固执地、真切地、诚恳地、不住口地说:别忘了故乡的呼唤!
黄子林兴奋而激动,喃喃不停地说:为你走了四千里,刚刚认识,怎么就要别离呢!
还有小王,他举起相机,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
终于,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在海关人员及云南四王簇拥下(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彼此挥手,互道珍重。)大家走出机场大厅,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我眼中湿了,再和邬湘、小张拥别一次,小张蓦地哭了,邬湘接着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我再也忍不住,泪珠就夺眶而出。初霞更是泪落不止。
我们四个走上飞机,登上了梯子,再回头,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拼命和我们挥手。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喊:“看那边!”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原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欧阳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不住不住不住……地挥手。
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终于坐定了,机门终于关了……邬湘、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不走,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写信,写信,写信!他们不断地回答:再来!再来!再来!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我回头再看,机场上的人影小了,远了。最后,飞机掠空而起。我再低头下望,昆明市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绵亘的大地,在云层下起伏不断。我试去泪水,定睛而看,再看,再看;这块绵亘的大地,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我在云层下寻寻觅觅,一片苍苍茫茫,看不见哪儿是长城,看不见哪儿是长江。至于苍山洱海,更不知已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