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本来洗过热水澡后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舒服的眯着眼睛,可是宁人现在却像做贼一样冒着夜里的寒风瑟缩着身子走在廊道上。
尽管已经把脚步放的慢而又慢,可是脚步声还是一脚一脚的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让人胆颤。
宁人想和夜月好好谈谈长卿的事,可是又不能让长卿知道……一天之中,和长卿分开的时间也就只有晚上睡觉这段时间而已。
还好夜月的房间在庭院的偏角,倒是个可以避人耳目的地方。
宁人想着,抬手敲门。
敲门声不大,可是绝对不小,听得宁人一阵心虚。
等了半晌,房里没有丝毫动静。
宁人皱眉,倒也没了惧意,下手更重了些。
……寒风吹过,宁人冻得发抖。
“睡得这么死……”宁人后退了几步,惊愕的瞪大了眼睛——“这家伙睡觉居然不关窗户的……也不怕冻死。”
这下省事了。
宁人身手利落的翻窗而入。
一阵冷风冷不防从背后袭来,宁人忙反手关了窗户,立时闻到盈室的浓香。
“夜大夫?”
宁人的眼睛未能立刻适应室内的黑暗,眼前一片漆黑,顺手从袖里取出了火褶子。
“哧”——火光亮了起来。
“你……”宁人及时地以手掩口,才将尖叫声生生的吞回了喉间。
偌大的房间里,夜月只着单衣坐于床前,此时被强光刺了眼,眼睛微微的眯缝起来。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宁人讪讪的说。
夜月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正要起身去开门的时候,窗户那里却忽然跳进一个人来,随之而来的火光让他不适的别开了视线。
宁人见他没有回应,于是径自走向桌台,点亮了烛灯。
“宁人?”
“嗯。”宁人走到夜月面前停下。
“有事?”夜月的起床气不大,可是也绝对不会在被吵醒的情形下还跟人和颜悦色。
“……想要问一件事。”宁人不甚介意的说。
“说。”夜月懒得多说,眉头仍旧紧蹙着。
“……长卿,是不是我弟弟?”
夜月闻言,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弟弟?”
“嗯,就是离宫的二少爷宁远。”
宁人不觉说了实话。
“……你倒是一点戒心也没有啊。”
“我就是瞒也瞒不住啊,你知道的事情好像比我还多呐——”宁人不以为意,“到底长卿是不是?”
“是。”夜月从容的点了点头。
虽然宁人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是亲耳听见还是受惊不小,好半晌才用警觉的眼神瞪视着夜月说:“你是谁?”
“啊?”
“你为什么要带走长卿?夏侯宣又为什么会知道长卿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宁人心中郁气难消,问得气势汹汹。
“你不是一向自恃聪明过人么,相信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的——夜深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夜月摆明了不理,径自倒头要睡。
宁人怒了,扯着夜月的衣领说:“你到底想怎样啊?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
“喂,放手!”夜月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不好。
“除非把话说清楚,否则你别想睡。”宁人说。
“……要不要我提醒下,你是个姑娘不是流氓。”夜月语气不善。
“……”宁人咬了咬下唇,不发一语。
“你……”夜月显然也动怒了,猛地翻身而起——
宁人一时没有防备,跌在了夜月身上。
浅淡的光晕下,夜月的脸颊在光线的阴影里显出温柔的轮廓,恍惚间他惑然一笑,眼眸中染上氤氲不明的淡淡忧伤,欣长优美的颈项和领口处线条流畅的锁骨,无不散发着魅惑人心的气息……
宁人心内一紧,瞬间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夜月也觉出了不对劲,神色一僵,推开宁人起身往窗户行去。
窗户打开,一阵清冽的气流自外面灌入室内,宁人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了许多。
夜月不动声色的说:“……香炉里燃着迷香。”
“什么?”宁人瞪大了眼睛。
“……只要不过量,本来是有催眠的功效。”夜月口气淡然,“想来是你关了窗户,分量加重了。”
“……你说什么?”宁人此时已经全然清醒,起身向夜月走去。
夜月蹙眉:“听不懂么?”
“……”尴尬在空气中迅速蔓延。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夜月下了逐客令,“不送。”
宁人几乎是落荒而逃。
刚刚的确是有一瞬间失神,还看到了幻像……不,也许不是幻像——那确实是夜月的样子没错……
宁人躺在床上,脑袋里像一团浆糊。
面对一个不爱的人,为什么也会有感觉呢?
宁人觉得匪夷所思。
一定是那个房间里的迷香有惑人心志的作用……那个家伙,为什么一开始不提醒呢?……没准是故意的,因为不想回答问题,就故意用这种方法好逼自己离开……过分。
不过好像也说不通……他不知道自己今晚会去找他吧。
宁人越想越是混乱,只是模模糊糊的感到……以后没脸见纯了。
因为……
从小到大,如果说真的对谁动过心,恐怕就只有纯吧……他在宁人心里,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存在,甚至可以说……纯是住在宁人心里、宛如神祗一样的人。
宁人刚刚来到夏侯府的时候,拘谨而不苟言笑,不是那种会讨人喜欢的小孩。
无论是八岁的夏侯盈,还是十一岁的海棠……她们都是笑起来有着甜美笑容的女孩。
这两个人对宁人总是很亲切的,所以宁人也和府里的其他人一样很喜欢她们。
可是在长长的与她们分开的时间里,宁人却必须忍受下人的小孩的奚落。
他们笑她是被抛弃的没人要的小孩,说她和母亲一样是不要脸的女人……
宁人不知道那些小孩是从哪里听到这种流言的,她虽然气愤却没有办法生气——因为他们也是夏侯盈和海棠的朋友,就是因为这样,宁人才选择了容忍。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宁人从小到大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离宫想要一举击垮夏侯府不过是顺应时势的变化,最终离宫的计划失败,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宁人相信母亲说的,一切都是命运罢了。
冰肌剑是父亲留给离宫的宝物,可是在战败后它被作为礼品送到了夏侯府以示臣服;宁人身为离宫宫主的长女,被作为人质送到夏侯府……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命运罢了。
可是每一次当宁人被一群粗野的小孩围住揪打的时候,心里就不禁要怀疑母亲所说的命运——这些事情难道真的都是不可改变的么。
有一回那群小孩揪着宁人的左耳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宁人被他们笑得茫然不知所措,唯一的知觉就是耳朵上传来的一阵阵麻辣的痛感。
“哇哈……哈……死丫头的耳朵破了个洞也~~”
“呃,真的也,好丑欧~~丑八怪~~”
“残废!死丫头是小残废欧!哈哈~~”
“小残废小残废,丑八怪丑八怪~~”
……小孩子尖厉的叫声一阵一阵鼓动着宁人的耳膜,清晰的传递到脑海。
那个耳洞是母亲亲手帮宁人扎的。
母亲说离宫的女儿都要扎耳洞的,因为这是女子美丽的象征。
可是为什么……
一切到了这里,就仿佛没有意义了呢。
悲哀的念头一旦成型,宁人的眼泪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淌了下来。
“哭什么哭,你不要以为哭了我们就会怕你啊!”
为首的男孩底气不足的作凶神恶煞状。
那群孩子见宁人哭了,着实有些惊惶,这还是第一次见宁人被他们欺负到哭啊~~
宁人却像没有听见似的,茫然的没有反应。
“你们好大的胆子。”突如其来的声音平静却震慑力十足,一群吵闹的孩子意外的安静下来。
然后夏侯纯就像故事里的王子一样,缓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宁人怔然的看着夏侯纯,恍惚觉得他身后是带着闪闪的霞光的。
宁人知道夏侯纯很漂亮,可是她今天才知道有人可以漂亮得这般高高在上的。
夏侯纯今年十三岁,少年的身材消瘦而欣长,在他那双黑耀石一般的璀璨眼眸里,含着不知是残忍还是温柔的光芒。
“二、二少爷……”孩子们纷纷惶恐的低垂着头,战战兢兢。
“你们记住了——如果再有下一次,小心自己的脑袋。”夏侯纯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微微笑着的,美丽得炫目。
“是……不会有下次了……”
“还不快滚。”夏侯纯笑容敛去,语气淡然。
……
宁人看着夏侯纯,一直一直,没有说话。
“你跟我来。”夏侯纯看着宁人,温柔的笑笑。
宁人觉得他的笑就像一个小小的魔法,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反抗的跟着他走了。
夏侯纯把宁人带到了一家装饰精巧雅致的铺子,指着壁上的一顶纯白的线绒帽子问:“好看么?”
“啊……”宁人不解其意,良久才低低应了一句,“嗯。”
夏侯纯把帽子买下,动作轻柔的替宁人带上,宽松的帽沿巧妙的遮住了宁人左耳的耳廓,看起来优雅而自然。
“很好看。”夏侯纯微微的眯起双眼,唇线弯成了一道完美的弧形。
……他听到了啊,听到那群孩子在取笑她……
这样的温柔让宁人鼻尖一热,险些又要哭出声来。
“谢谢……”宁人说。
这是宁人在夏侯府最为珍贵的记忆,也是与纯最最接近的一次距离。
宁人开始习惯用目光追随那个高贵的身影,无论是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牵引着宁人的心。在漫长的时光里,因为他的存在,宁人没有再为命运而感伤,甚至当她看到盈盈在哥哥怀里撒娇微笑的时候,心里也会涌现出近似悲壮的幸福感——只要能每天每天这样遥遥的看他一眼,时间全都变得五彩斑斓。
在废园的偏角偷偷注视着起居室里的纯,已经成为宁人心里最大的幸福——往常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尊贵模样,私底下却像一个孩子一样坦率而可爱,只有宁人一个人知道……
单纯和幸福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宁人已是十六岁光景。
那年夏侯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宁人在祭坛上看见了装着冰肌剑的四君子盒。
那是父亲一生最宝贝的东西,也是父亲的遗物。
宁人对父亲没有印象,母亲说他在宁人三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除了冰肌剑,父亲还留给了宁人和宁远一对佩玉,这对佩玉原是冰肌剑上的配饰,其上的图文皆由父亲所题。
两年后,宁人背叛了夏侯府,盗走了冰肌剑。
……现在在这样的深夜里回想往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宁人沉沉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