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痛……
宁人这样想着,又跌跌撞撞的疾步奔走,身后没有人追来,可是脚步却像有了意识一般无法停止。
参差的枝桠在头顶上空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从缝隙中漏下的星光虚幻缥缈,心情像流沙被倒置,时光开始慢慢倒流……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真实得可怕。
庄严盛大的祭祀典礼上,锣鼓、角号齐鸣,龙狮腾舞,数十支唢呐鸣奏古乐,祭坛的石柱上镌刻着两行醒目的大字:烈文诸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
夏侯府人人素服跪迎,肃立恭候。
夏侯纯一身玄衣素裳在夏侯宣的身后缓步走着,手里恭谨的托着盛有冰肌剑的檀木锦盒,两人依次由队伍中间经过,至行礼亭敬香鞠躬……
烟雾升腾的现场,宁人和许多人一起跪在祭坛下方,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只不过他们看的是冰肌剑,而宁人看的是……夏侯纯。
仪式进行得如何,宁人一点也不关心,司仪宣读祭文的声音也全然没有在宁人脑海里留下丝毫的印象……宁人只看得到夏侯纯的背影,修长寂静却淡雅如风。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刺客出现、现场混乱的时候,宁人是第一个赶到夏侯纯身边的人。
刺客很明显是冲着冰肌剑来的,所以夏侯纯毫无疑问的成为众矢之的。
在一片茫乱的黑影中,宁人的白衣似霓裳飞舞,丽影过处一片死寂。
在人群的不远处,立着一个身着黑纱长衣的蒙面女子,身形窈窕纤弱,看来不过豆蔻年华,但见她手持数支银色羽箭,持弓的动作利落娴熟,转瞬之间流光纷至,淬着毒液的羽箭疾驰而过,猝不及防的人群四下逃散,一时场面混乱异常。
宁人寸步不离的掩护着夏侯纯离场……直到蓦然银光过耳,宁人方才踉跄着后退数步。
夏侯纯修眉紧蹙,及时地伸手揽住了身形不稳的宁人。
“小心……”宁人环住夏侯纯的腰身侧转,生生的挡下了箭驰流星的一箭,顿时吃痛得□□出声。
毒液迅速在血液里蔓延,只回眸的瞬间……宁人已经软倒在夏侯纯身前。
再后来……就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然后消失……沉静就像飘忽在黑暗中的幽灵。
也许昏迷了一个晚上,也许昏迷了十天,宁人并没有清晰的感觉,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门扉轻掩,长廊上隐隐约约的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是刺客,你为什么要放她走?……”
是夏侯盈的声音。
“……”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害得宁宁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万一宁宁……”夏侯盈的声音渐至哽咽。
“她交出了解药,我答应放她走。”
波澜不惊的声音,宁人的呼吸却瞬间急促起来……是纯……
“是她下的毒,当然要交出解药——你难道忘了她说过什么?‘此仇来日必报,誓夺冰肌’你这样放她走,不是放虎归山么?”夏侯盈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还是说你舍不得?你真的喜欢那种女人么?——”
“……住口,盈盈。”
夏侯纯的声音竟然隐隐含着些许怒意,宁人心口窒然一痛,脑海里像是有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骤然断开——纯对盈盈一向宠爱有加,这回居然因为一个刺客而对盈盈动怒了……
从来没有想过,纯有一天也会喜欢一个人……
一直以为纯是知道自己的心意的,虽然从来没有说过,可是纯却默许了自己的守护,有时候甚至也会用温柔的态度对待自己,所以就以为可以一直守在纯的身边……一辈子。
这样隐含的默契倏然崩溃的时候……巨大无边的苦楚立刻侵占了不堪一击的内心,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啊……模糊的记起以前在围场学骑马的那一次,盈盈玩笑一般的问自己:“宁宁,你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呢?”自己只是回以同样玩笑的笑容说:“……不知道啊,不过一定要会骑马吧。”
“嗯?”夏侯盈睁大了澄亮的眼眸,不解的问,“可是你不是不会么?……”
“所以……他才可以带着我骑啊,就算会摔下马也不用担心嘛。”
说这些话的时候,纯也在身边,听到两人的对话后只是不置可否的偏过头去。
围场的人很快把马匹牵来了,纯在手把手的教盈盈骑马的动作,盈盈却冲纯笑得甜腻:“二哥,你骑术不是很好么?不如亲自上马让我们开开眼嘛~~”
纯微微一怔,旋即淡然的说:“我不骑马。”
“嗯?二哥去年不是还拿了围场竞猎的第一名么?盈盈想看二哥骑嘛。”
盈盈撒娇似的扯着纯的袖边。
“……我只负责教,不负责示范。”
纯的声调并不清冷,可是自己的身和心却都在瞬间冻结了。
意识到纯向自己走来,似乎还说了什么,自己失魂落魄的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就落荒而逃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去围场了。
宁人躺在床上静静的回想着,滚烫的泪水从湿润的眼角滑过面颊,忽然落进了冰冷的耳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原来纯早就给了答案……
宁人再次见到那个女刺客,已经是伤愈一个月后了。
她依然是一身的黑色蝉衣,面上蒙着轻纱。
那时候她和几个同伴闯入夏侯府后山禁地,正被侍卫们重重包围。
冰肌剑就在后山的石窟内。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包括夏侯纯在内。
没有人注意到宁人。
夏侯纯和她说了什么,两人在下一瞬间身形纠缠,似乎是在打斗了。
宁人看着他们,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偷走冰肌剑的话,那个女刺客是不是就不会再来夏侯府纠缠?纯也就不需要和她打交道了,一切就能到此为止了吧?
像是着了魔一样,宁人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潜入了后山石窟。
宁人在夏侯府的八年里行事忠诚,甚得人心,再加上此刻情况非常,几个留守的侍卫对宁人丝毫没有防范,所以宁人取剑的时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在不小心触动岩壁上的机关时受了点伤。
宁人离开的时候没有人阻止,确切地说是没有遇到任何可能阻滞行踪的事,总之一切都异常的顺利。
后来宁人将剑带到了剑冢,并用另一柄白玉剑代替冰肌剑放入盒中,以防万一。
真正的冰肌剑一直被宁人随身带着。
夏侯府冰肌剑被盗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城门封锁,宁人无处可去,虽然巧妙的化了丐装,可是还是遇到了麻烦,有几次被黑衣人认出来了,宁人也只能带伤迎战。
随后体力不支的晕倒在大街上……就被长卿“拣”回了药堂。
这就是宁人要窃剑出走的真相——不是“要夺回父亲的遗物”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只有宁人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因为不想眼睁睁的看着纯和别人纠缠不清,不想什么也不做的就失去了纯。
冲动的代价是宁人众叛亲离,彻底的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了。
如果不能与纯在一起……那就永远的离开好了;
如果不能让纯喜欢上自己……那就让纯因为背叛而记住自己好了;
如果……
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宁人与纯之间没有故事。
即使硬要说有,恐怕也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就像阳光下粼粼的湖面,闪烁着,摇晃着,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局——
我知道我离开是因为我爱你
你自在是因为你不爱我
你在微笑
我却哭了
也许你知道我爱你……你却不知道我用的是怎样一种心情
火熄灭了只剩下灰烬
水凝固了会结成冰
付出了关心都没有回应
谁等待变成了风景
宁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苦涩的情绪会忽然之间不可抑制的爆发了——以至于刚刚在阁楼上说完了那一句“你认错人了”,就无法再在那里待下去……哪怕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所以宁人丢下凌玉越窗而逃。
在面对紧要关头的时候,宁人无一例外……总是在逃跑。
最后宁人瘫倒在梅林岸边的时候,近乎贪婪的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混着水汽的空气潮湿而且冰凉,眼前是一望无垠美丽的星空,头顶的繁星亘古不变的高悬于尘世之上,延展遐迩,无限亲近。
生来至今……宁人不知道哪里是自己可以返回的世界,也不知晓除了自己……还能依靠什么人。
心中怀着无比悲怆的情绪,宁人闭上了眼睛,悲伤得像一个茫然的孩童。
宁人没有发现在她来之前岸边还躺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此时正起身朝她走来。
“……谁?”后知后觉的宁人好半晌才惊醒一般睁开了眼睛,倏然翻身坐起。
“是我——你不用这么紧张。”慵懒的声音带着一贯悠闲的语调。
宁人用视如鬼魅的眼神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
那个人就在宁人的注目下从容的坐到她身旁的空位上。
“……还给你。”宁人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在一声激忿的话语里归于沉寂。
“嗯?”
宁人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用近乎粗鲁的动作取下耳上的佩环,气势汹汹的丢到了夜月怀里。
夜月微微讶然,斜眸睨着宁人。
宁人却视若无睹一般,兀自开口说:“送我出去——我明天就要走。”
夜月的眼神转而深邃,良久才问:“出了什么事?”
“……我要回去,我想见长卿——我要带他走。”宁人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夜月。
夜月只是勾起了一抹冷笑:“怎么?不打算找出当年我带走长卿的真相了?”
“不找了——我不想知道了。”
宁人转而看着地面,“我说,我要带长卿走。”
“去哪里?你确定长卿会跟你走么?”夜月不无揶揄的笑。
“……我是他姐姐。”
“他不知道你是。”夜月语调平静,“他小时候发过一次很严重的热烧,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全部没有了。”
宁人倏然瞪大了眼睛。
“长卿现在很幸福,你忍心打乱他现在的生活么?”夜月的声音沉静悠远,却听不出情绪。
一时间耳畔只剩了流水拍岸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