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可是我知道我娘叫做芳菲菲。
在当时的洛阳,你可以不知道当朝的宰相是谁,却不能不知道月华楼当红的舞妓芳菲菲——从旁人的口中得知,我娘她生得一副倾城的绝色姿容,凭借精妙的舞艺名噪一时,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公贵族不计其数。
娘辞世的时候年仅十九岁,死因是难产。
收养我的是月华楼的鸨母锦娘。
我不只一次听见锦娘抱怨我为什么不是姑娘,那样的话就可以打着娘生前的名号继续作月华楼的红牌……听到后来,我已经麻木了。雷叔是锦娘的弟弟,他不喜欢我闲着,所以我每天都要很早起来挑水煮饭洗衣,手头的事情永远多得做不完,常常忙到天黑也不能闲下来。
有一次我在后院洗衣服,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我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雷叔醉得满眼通红的样子。我问雷叔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只死死的看着我,满口酒气,我想他可能喝多了,就打算扶他回房间休息,可是我刚刚起身就被雷叔推倒了,他像疯了一样在我身上胡乱摸索,嘴里一直念着“菲菲……菲菲……”我被他吓懵了,一动也不敢动,结果锦娘刚好从月华楼回来看见了,她就扯着雷叔和他大吵起来,雷叔被她一吵好像酒醒了许多,一直低头站在那里。
我听到锦娘在说我娘的名字,她一会儿骂我天生是□□的儿子,一会儿又骂雷叔禽兽不如,大约吵嚷了有半个时辰,她怒气冲冲对雷叔说了什么,雷叔看了我一眼,就耷拉着脑袋带我出门了。
我问雷叔要带我去哪里,他支吾着没有开口,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预感果然应验了……我被带到了一家像酒馆一样的地方,楼前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烫金的大字,后来我才知道那三个字念作:吟风坊,是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只不过坊里没有姑娘,都是一些小倌。
坊里我年纪最小,所以负责带我的平叔只让我做一些杂活,那些活儿比起在锦娘家里要轻松许多,不过我却并不觉得庆幸,因为在那里有让人更加头痛的事情。来坊里的男人大都是一些酒色之徒,想要安静待着不被骚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幸每次平叔都会适时地出面帮我解围,但是不可能每次都相安无事。那一次有三个男子存心想要闹事,指名要我伺候酒水,平叔见对方似乎甚有来头,也不敢怠慢,后来我不堪其扰想要中途离场,结果惹怒了对方,他们合起来灌我酒,我吐了他们一身,拳头落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痛的感觉,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周围似乎有人拦住了他们,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吟风坊了。
救我回来的是离宫的大小姐宁兰,当时她随长老下山办事,途经吟风坊,坊里吵闹声让她忍不住要一探究竟,结果看不过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子,就索性把我带回了离宫。我很感激她,但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只说自己被亲生父母遗弃了,她没有追问其他的事,我成了离宫的弟子。
那年我九岁。
在离宫习武的日子比起以前的日子要艰苦许多,可是对我而言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状况了——不管是武艺还是知识,我都学得很认真。也许是因为以前的经历,我没有办法和其他的弟子亲近起来,所以在大家眼里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也一直以为我不会和任何人亲近,直到两年后我遇见了师父。
师父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他人品非凡,武艺精深,而且待人温和,似乎永远没有生气的时候,在师父的亲身指导下,我的武艺突飞猛进,和师父也愈发的亲近起来。
如果我没有把那个人的消息带给师父,我想师父和师母一定可以幸福的过完一生吧。
愧疚使我饱受折磨,生来至今,没有什么事让我如此在意过,当我看到奄奄一息的师父,简直以为他不可能活下去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从江北再到江南,我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师父,师父的性命总算无忧,可是他的下肢却永远瘫痪了。
在那个人的建议下,师父伤愈后住在江南莱芜岛,后来那个人安排了女童衣衣和我一同照顾师父,我也终于可以返回离宫,此后每年我至少都会去看望师父两次,并且把师父的状况报告给师母。
离宫中关于我和师母的谣言日益严重,我却置若罔闻。有些事情即使解释了,也根本没有人会相信的。在师母的大女儿宁人年满五岁时,我成了她的师父。宁人从小就很听话,悟性也很好,教她内息一点也不费劲。她的眼睛长得很像师母,总是水灵灵的样子,可是却让人觉得寂寞。
两年后师母决定攻打夏侯府,先是各个捣毁夏侯府在中原设置的各个会堂,然后进逼平江,我不可避免的加入了这场争斗。离宫最后的失败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因为一场连原因也变得荒芜的争斗,根本没有持续的意义。
而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服从师母的所有命令。
送宁人去夏侯府作人质,说没有不舍得是骗人的,可是夏侯府有她的生父,他虽然不能给她名分,却也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她,我也觉得比起冰冷的离宫,也许江南更加适合她。
当时的我绝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会爱上整整小我十岁的宁人……
回到离宫以后,师母要我离开洛阳,到师父身边去,我答应了。
在从洛阳出发的途中,我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之所以说他有趣,是有原因的。
那个人的相貌十分干净清透,可是他却持了一柄狂刀拦在马路中间,旁边挂了一幅布幅,上书:一招一两。
兄台,一招一两是什么意思?有路人问了。
他唇角一撇,斜着眼睛说:你和我过招,有什么招式尽管使,使几招我付你几两。
有这么好的事?有人心动了。
对。他面不改色的点头,又说:不过打死就不关我的事了。
那人一哆嗦,周围的人“嘁——”了一声,鸟兽状散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想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狂笑……
他看着我,问:有兴趣?要不要试试?
不要。我答得不假思索,看他没有反应,我又一字一顿慢慢说:我怕你被我打死了,我要不到钱还要吃官司。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靠,老子打遍洛阳无敌手!你算哪根葱?有本事打了再说!
打遍洛阳无敌手……这人还真敢吹,我想。
怎么样?来比划比划?他说。
我猜他是想多见识见识别人的武功吧——
好啊。我慢悠悠的说,不过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他一咧嘴,笑得格外清纯:事先声明,老子卖艺不卖身!
我一怔,然后又笑了,这回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屁啊。他有些不爽的样子。
我不卖关子了,说你要是输了,得跟我走。
这回去照顾师父,那里还多了一个小屁孩呢,我正在愁人手不够……我心里想。
“成。”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提刀就开始出招。
多年以后,他才不甘不愿的承认了一条不变的真理——和我打,他不可能赢,我不可能输。
……呼,呼,看不出来你有两把刷子啊,……他一边说一边累得直喘气。
我笑了:走吧。
他居然没问我要去哪儿,就跟着我走了。
……这个人真好骗啊。我不得不这么想。
也是生平第一次……在我的脑海里有了“朋友”这个概念。
他叫段风寻,看起来没什么神经,他家里祖上四代行医,但是轮到他这一辈他就不干了,出来混的结果还带着一身的少爷病,一路上没少支使我,不过大约总是能适可而止。
那家伙一见到长卿就大叫“好可爱啊来哥哥抱抱~~”我忍不住吐嘈:“……你一大叔还敢自称哥哥。”谁知道长卿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眨巴眨巴的,一点也不认生,被风寻抱在怀里还拍着小手咯咯直笑,小嘴含含混混的喊“哥哥……”那家伙乐得眉开眼笑。
看到他们相处得那么融洽的样子,我不觉松了口气。
师父坚持要我带着长卿去平江城,我和风寻便打定主意在城里盘下一家药堂。
如果不是数年后宁人与长卿的相遇,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在药堂终老一生。
第一次见到宁人,我便发现了她腰间的冰肌剑,那是离宫的圣物,再加上夏侯府冰肌剑失窃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我即使想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可能了。
我曾经答应过师父要照顾宁人,我也曾经暗中察访过,夏侯府的人待她的确很好,我慢慢的不再关注她的生活。这一次是出于私心也好,是我冷漠也罢,我无论如何不想长卿因为她的出现而被卷入是非。要让她离开的心意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那天是夏侯府三小姐的诞辰,我一直跟踪她,结果看到……她看着夏侯纯的眼神含着太多的迷恋和说不清的东西,我想这也许是她的秘密。我没有继续跟踪下去,而是回到了药堂。
结果又被长卿拜托要找她回来,我也确实有些担心。
平江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找到她不费什么力气。那时候天空开始下雨,她站在石亭里避雨,可是直到雨停了她也没有离开,那一刻,我觉得心忽然间揪紧了——因为她看雨的眼神那么寂寞……
我决定要把她留下来。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卷入了她的世界,等我发现想要抽身的时候,我想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变化。
宁人很聪明,功夫也不弱,伶牙俐齿从来不会轻易向人示弱,可是与此相反……她脆弱而倔强,偶尔还有几分迷糊……越是靠得近了,便越不能移开目光。
我知道她误会了我和师母的关系,但是我却不能向她解释,因为一旦要说的话,势必要牵扯出许许多多的往事,直到有一天再也瞒不下去。她想要了解我的过去,我却只能装傻,对她而言,我知道她童年的一切事情,可是她却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知道这不公平,可是那样不堪的过往……我连怎么开口都不知道,只好一次一次选择了沉默。
那次她对我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我知道她认真的,可是我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即使我追上去了,我又能解释什么……她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不可能说的。
师母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去了那座石亭,我记得当初就是在那里决定把她带回药堂的,师父曾经教过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吹箫,因为当语言变得贫瘠的时候,唯有音乐可以传递人的心情……
我有预感——她也许会回到我的身边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