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她心底的某部分,它仍是活在黑暗里,而她的天,则始终没有亮过。
有耐性等着她开口说的火凤,在她的眼神愈来愈游离,整个人的心神也似不在他身边时,他看着她不再笑的模样,忽然很后悔,他为何要去揭别人过去的伤口。
青鸾在他离开她的身边,准备推开门出去时,缓缓开了口,悠远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个很老的故事。
“有一年,我奉天帝旨意下凡对人间布以战事之害。那年,在我完成职务,准备返回神界之时,我不意在战场上现了形,教一个凡间男子瞧见了。”
停下脚步的火凤,微侧过身子,她却别过脸,不想让任人看见她此刻的模样。
“当时那名男子,已是伤重无力回天。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拉着我的裙摆,喘着气对我说,他只有一个小小请求。”
“什么请求?”虽说她已尽力伪装了,但他仍是听出她气息愈来愈不稳。
“他求我,让他回家再见他妻子一面。”
火凤怔了怔,在她始终没有再说下去时,他叹息地合上眼,明白地问。
“你并没有成全他?”
像是看不见尽头的沉默,游荡又游荡,徘徊又徘徊,不管往哪处走,似乎都会撞着了伤心。
“……没错。”她哑着声把话说完,而后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再也不想说上一句话。
门扉轻轻掩上的声音,是寂静的室内唯一的声响。
青鸾在他走后,拉开被子,两目瞬也不瞬地看着上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总是住在她心底的白发老人,又再次翻找起她四处藏放着的记忆,在这只有微微一线天光的心底深处,老人在寻找间,不意掀起沉积已久的灰尘,而那空气中飘飞的微尘,似乎,颗颗都为她携来了往事的味道。
她已经忘记那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她只记得,那年她正是当值的太岁,在初秋之时,奉了天帝的旨意,为人间带来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事。领了天谕的她,骑着四脚踏着火焰的天驹,在人间洒下战争的种子。
为了回神界覆旨,因此她必须亲眼确认战事是否如天帝旨意完成,于是在那日黄昏,她来到两军战况最为惨烈的江边,看着遍地的尸首,与被血水染红的江水。
就在那时,一只颤抖的手捉住了她的裙摆,她吓了一跳,没料到人间之人竟能看见她。
那个胸坎插了一箭,背后挨了两箭的男人,面上流着血,努力地抬首望向她,并在她想拉回她的裙摆时,紧紧捉住它不放,而后,喘着气,费力地对她开口。
“求求你……”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听过如此哀切恳求的声音,她怔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张又是血又是泪的脸庞,而他那只沾着血的手掌,缓缓将她淡绿色的裙子染上一层鲜红。
“求你……”
“求我什么?”她下意识地开口。
“我想回家,再见我的妻子一面……”
就着夕阳金黄的光影,将他身上的战甲照耀得刺目,同时也反射着他眼彦积蓄着的泪水。僵站在原地不动的青鸾,在那刻,全然忘却了她来此的目的为何,亦忘了她的身份,她就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濒死,却既是哀求又万般无法放下的脸庞。
她并不明白,为何这男人,在人生的尽头来临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并不是求她救他一命,而是求她让他再见一面,那个身在远方、可能仍在苦苦等待着他,或是早已忘了他的妻子。
她更不明白,为何情爱可深至义无反顾,甚至无惧于即将来到的生死隔绝。
在她还想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该怎么答复他时,脚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失去了气息,可那只手,却至死都捉着她不放。
流在他面颊上的泪,在她的犹疑中,渐渐地冷了。
当她弯身拉开他的手,一抹血印,印在她的裙上,同时也印上了她的心头,她抬起头,那轮红艳得有若泣血的夕日,将四下的死亡一一带至她的面前,再带至她亲手所布下战祸的手上,无声地停留在她的十指之间。
遍地的不甘、思念、恐惧、不愿……悄悄揉混进了秋风中,吹动了血红江上的波纹、吹动了她的发,也将那些血腥都吹进她的心底,争先恐后的在她心底嘶声呐喊与哭求……她不住掩住双耳,面对着遍地的尸首,忽然觉得好恍惚。
这么多年来……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又奉旨做了什么?
那一日,她是怎么离开那片战场的,她已记不得了,不过至今她却还依然深深记得,那条通往寡妇村的路。
凭藉着神力,她轻易就找着了那位战士的家,那时,一名朝廷负责通报战士已战死的差爷,正来到那名战士的家中,跟在差爷身后隐了身的她,睁大了眼看着,当差爷亲手将战士的遗物交给那名等待着消息的少妇后,那一行行在少妇面上断了线的泪水。
即使差爷再三宽慰,称她已战死的丈夫,和其他战死的战士一般,皆是朝廷的英雄,亦是忠烈之士,可她却泣不成声地对他说。
“他如愿成了他的英雄,而我,却成了个寡妇……”她紧紧抱着怀中的遗物,又悲又愤地问:“什么忠烈之士?他要那个英名做什么?而我又要那个英名做什么?”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回到我的身边来……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家而已……”
望着哭倒在地的少妇,青鸾很想出声告诉她。
你拿什么去跟上天和命运拼抢?你凭什么去违背天意,好去瓜分一点点的幸福?每个人生来,命书是如何写的,人生就如何照着定,注定不会回来她身边的,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但她说不出口。
她更说不出,为凡间人们带来命运的、让众多人伤心哭泣的,不是别的神,正是她这个奉旨行事的太岁。
那一夜,她坐在寡妇村后头的山顶上,在夜半里聆听着自山脚下那一屋又一屋里传来,细细碎碎,想压抑却又压抑不了的哭声。子夜中的哀泣,听来更为清晰也更凄凉,也让她不禁质疑起自己这太岁的身份。
身为太岁,身为统治人间及众年神的她,凭什么有那权利去剥夺他人的幸福,与主宰凡间的眼泪?人间是福是祸,仅仅就只在她的弹指一挥间,她向来就是奉谕照办,从不问为什么,也不管会有何后果,可是当那名寡妇的泪眼就近在她的面前时,她很想问自己。
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宰割他人的欢笑泪水?你凭什么决定人间的一切?就凭着一点高高在上的太岁虚荣?还是凭着身上所负的天命?倘若,脱下了神仙的外壳、褪去了太岁之名与所拥有的神力,你与凡间之人有何不同?
你凭什么为他们带来那些?
抬首望着漆黑得几近不见五指的子夜天际,端坐在树梢上的青鸾,远远地瞧着寡妇村彻夜未熄的灯火,一声声属于过去的回忆之声蹑着脚尖,无声地来到她的面前同她泣诉……
“不要去……”少妇满面泪痕地紧扯住欲出家门的丈夫衣袖,“我从不要你当个什么大英雄,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这就够了……”
望着那一握再握,可无论再如何紧握,却始终仍是得放开的五指,有孕在身的妇人,小跑步地追在马畔,马上之兵士,最终,仍是松开了她的手……
“记住,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青鸾转过头去,看着另一对大约年岁未满十八的小夫妻,站在门边难舍依依,一个不断拭泪,一个忙于劝慰,到了后来,年轻的小妻子扑至他的胸前抱紧了他。
“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你的……”
可在过去走远之后,停栖在寡妇村上方的幽怨,很快又托风儿为她带来了她所不知的伤心。
残烛孤对的少妇,泪似溃了堤地问着一室的幽怨,“你怎可食了言?你怎能从此再不回到我的身边?”
在另一屋里,另一名也戒了寡妇的女子,则流着泪水,捣毁家具、不遗余力地破坏着他们夫妻曾经拥有的一切。
“你不是说过你一定会回来的吗?难道你忘了,这一辈子,会有个人一直一直都等着你吗?”
他们没有食言,也未曾忘了,他们只是在她一手的操弄下,再也回不来了而已……
是她这个太岁,害了他们,同时也害了她们。
那夜,青鸾才知道,她的奉旨照办,或只是一个小小的不经意,都为人间带来了多大的变故,她将人间的寂寞伤心、人生命运,全都捏在手心里,虽非刻意玩弄,可却实质地左右着。
她的心不会疼,但人间却有碎了一地的伤心;她不懂得流泪,而人间在这么一个夜里的泪水与思念,则将那望不见的黎明给淹没。
一滴滴积在她心坎上的泪,在这夜,让她负疚到不知该如何背负起,那此刻显得太过沉重且哀伤的太岁二字。
薄薄的泪花,不知何时起在青鸾的眼底直打转。
可她,却不知它从何而来。
第六章
蒙在被里大睡一觉醒来后,因忘性本就大,所以老早就把睡前火凤所问之事忘光的青鸾,此刻正纳闷地瞧着,眼前宛如两只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一大一小。
“青鸾,你心情不好?”爬到她腿上坐着的霸下,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她。
“啊?”
“你心情不好吗?有心事要说出来啊,不然闷在心底会闷出病来的。”坐在她身边的望仙,则是一脸好不担心地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