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雪地里,双手紧抱着霸下的青鸾,在怀里的霸下渐渐变得冰冷时,她虚弱地看向漫雪的天际。
我的那八个兄弟,他们生得又定什么模样?他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身不由己?还有,他们是否有过得比我还快乐些?而我们,会不会有团聚的一日?
好似仍在耳畔般,又好像它从来就没离开过的稚气童语,一句句地在她的耳畔重复着,令她难以自己地回想起,在不久前隆冬深夜的星空下,星光衬着稍显荒凉的河川,而在河堤边,有一具小小的身子紧紧窝靠在她的怀里。
在那夜之前,她不知霸下那总是凝望远方的眼神,究竟是想落脚于何处,而他那时的目光,又为何那么地孤寂、那么地伤心,但现下她却明白了。
千年来,身为龙九子之一的他,知命认分立在江中苦苦驮负着沉重的神碑,镇住人间的水患,解救人间的苦难,可却从没有人救过被困在江中的他。
在被冰魔冰兰出手救走之前,他哪儿都没去过,也没有机会发现这大干世界的种种,就连想找个知心的伴儿说说体己话,也没有半分机会。始终站在江涛中的他,每日所见的,除了江水还是江水,他没见过的人事物太多了,他甚至,就连自己所有的亲手足都没能亲眼见过呢。
他寂寞了太长太久,都还来不及抚平这几千年来,在他心头上的创痛,可现下,他却必须为那些突来人间的修罗结束这一切。
为什么命运始终就是不肯放过善良的孩子?
而曾经在她生命中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们,是不是只要一松开手,就都再也回不来了?
“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她的泪,一颗颗滴落在他小小的面容上,但随着雪势愈下愈大,很快地,她即分不清在他脸上的,究竟是雪还是泪。
也许……曾经在那么一个阳光美好、南风徐徐的午后,她坐在窗畔望着一片金光闪烁且刺目的河水,而霸下,就安安稳稳地睡在她的腿上,待他醒来后,他们便会一块儿喝盏茶,或是像往常般,手牵着手出门逛逛……
现在想来,原来,原本就握在手中的,竟是最不容易得到的。
颓坐在雪地里的她,仰起头,任凭四面八方吹袭而来的风雪刮痛她的脸庞,也任凭她心中那团理不清更分不明的凄怆与伤感,在那一刻彻底将她占据。
“还给我……”
第八章
年年在人间待久了,她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贪婪的凡人,她和所有人都一样,都有过梦想,总是苦苦地等待着梦想实现的一日,可她却从不曾知道,她的确拥有过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幸福,也曾经那么地贴近梦想。
当她发觉这一点时,生命中那些唾手可及的幸福,却往往已悄悄与她错身而过了。
她记得冰兰曾对她说过……
倘若你曾有个梦想,当你去实现它后,你会发现,你其实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梦想。如此一来,你的梦想将会愈来愈多,也愈来愈没完没了。
是啊,没完没了。
因此她决定,她要去把她那没完没了已经近百年的一部分,靠自个儿双手的力量给抢回来!
望仙神色紧张地站在青鸾的房里,看着那个在亲手葬了霸下之后,就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足足有七日的青鸾,此刻自她的床榻底下拉出了个陈旧的木箱。将木箱抬上桌后,她吹了吹箱上的灰尘,再将插在她发髻上被她拿来当发簪用的金钥开箱。
始终不知她在做什么的望仙,往前定了几步,一看,箱里摆放了一套整齐的衣衫,与只有太岁才能戴的神冠,还有那一把专门为人间带来战事灾祸的命运之剑。
“这是……”望仙想都没想过他会再看到这些东西。
青鸾在一一检阅完箱里的东西后,走至窗边抬首看向夜空,布满星子的子夜里,天际找不着耀眼的月光,只有在远处东方的山头上,缓缓升上一轮光芒黯淡得若是不仔细去瞧,就会遭到忽略的新月。
为此,望仙不禁叹了口气。
与她足足相处了一百年,他大抵知道她心思是如何地转着,而他也知,她不是那种会永远将自己给埋在悲伤里的神仙,她虽少根筋,但若有人犯着了、或伤害了霸下与他这两个被她视为亲人的神仙,她说什么都不会放过那名祸首。
而在那时,她看起来就格外像个毫不留情的太岁,不再笑不再有时疯疯癫癫,当然,也不再叹息。
他记得她曾说过,她那双被换过的眼,在十五时会露出原本的金色,而在她有杀意时,也会令她的眼瞳变回金色,就像她现下。
“青鸾,你……在等十五吗?”在她一直瞧着她的左臂时,望仙直摇着头问。
“对。”取出了命运之剑后,她将箱子合上,引来烛光仔细地瞧着这把百年来没再用过之剑。
望仙忍不住要劝上一劝,“可就算到了十五,若是六位修罗联手,你也不可能有胜算的……”
一个修罗、两个修罗……这些都不算什么,凭着青鸾的道行,自是可以解决他们,但修罗道向来就是因六名修罗的团结而出名的,只要六名修罗齐聚在一块,除了他们的天敌佛界之佛外,只怕不管哪一界高手都得对他们六修罗让步三分。
上一回,四个合作无间的修罗,就自火凤手中夺走了霸下,若是她为了报仇找上须弥山,遇着了六名修罗怎办?不要说为霸下报仇,她就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单我一神,当然是无胜算。”就着烛光,她以布巾缓缓地拭着剑身,早就知道她的优势与劣势在哪,而修罗们的长处与致命伤又在哪。
望仙坐至她的身畔,颇为心酸地瞧着她那双已呈金色的眸子……不知为何,他忽然好怀念她少根筋的德行,也好怀念……她将霸下抱在怀里,两人笑得一脸开怀的模样。
“你打算怎么对付六修罗?”
“我打算先回岁宫一趟。”她边说边去取来她已收拾好的包袱。
她早想妥了,既然修罗们仗着团结力量大,只要六修罗团结,则无他界众生能破他们,那她就也来个依样画葫芦。那些修罗,算算,也只六个,而他们太岁呢,则有六十位,只要所有的太岁都出动,她就不信她破不了修罗道的这个传说!
“不成,这不成的!”大惊失色的望仙忙不迭地上前抢下她的包袱,“神魔大战方止,眼下神界不会想再去犯个修罗道的,而你更不能拖着你那五十九个师祖下水!”
“真难得你会说出大道理。”她拍拍他的肩,“不错,有长进。”
望仙在她转身又要去拿包袱之时,一把用力扯过她,两手紧按着她的肩头,以前所未有的口吻严厉地对她说着。
“你擅离职守就已是犯下大罪,你应当也知道,你是绝不能再回神界的,若是让天帝知晓了,被关进天牢受罚还算是事小,就怕天帝会怪及你所有的师祖们教徒不严!”
“放心,天帝动不了我的师祖们的。”对于这点,她是有恃无恐,“天帝要还想好好掌管人间,那他就绝不能少了太岁。”敢动岁宫的太岁们?真要敢动的话,那就叫天帝往后自个儿去做太岁平日所做之事好了,包准那个天帝不累死也会后悔上个五百年!
“那你呢?”望仙气得不禁用力摇着她的两肩,“你就不先想想你会有什么下场?难道你又要像上回在魔界时一般,全都豁出去不管了?”
“无色欠我一臂,而无相,则欠了霸下一命。”青鸾木着张脸拉开他的两手,“这两者,我若不去讨回来,岂不教他们将咱们神界之神给看扁了?”
霸下之死,是无相之贪,同时也是她之错。
若是她先前不将神力耗尽,那么,那日她定能护住霸下,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而无相,若不是贪图着霸下身上那颗让他有了人身的舍利,以及霸下那一身天生可力举千斤的神力,那么霸下也不会因此而死于那些修罗之手。
虽说,遗憾已经造成了,可她不允许,她再也不要允许那些强盗来抢定她生命里的任何一些。
几百年前,各界众生自她身上偷走、抢走他们所要的那些,全然不问她允不允、愿不愿,而她也都一味地忍了下来,并告诉自己,要忍,要继续好好过日子,可现下,她再也不能忍了,同时,也再笑不出来了。
笑?怎么笑?
他人到底懂不懂得什么叫作笑?
痛着笑、哭着笑、无能为力的笑、不知该怎么认命却不得不认命的笑……当她终于明白,她所拥有的一切,并不是能够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又也许,在下一个瞬间,地就又什么也不能是了。
她曾经很想问问命运,问问它……告诉我,究竟是要怎么笑?到底她该放弃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带一丝痛楚的笑出来?
感情是如此的艰难,若非痛过,则无法刻骨铭心。可,是谁说了,感情一定得是流着眼泪的?然而不知情的岁月,却像河畔的洗衣人,洗着他人痛过的过去,洗着极力想忘却又无法忘怀的过去,可不知情的河流,却从不肯妥协地带走一些。
再也不了,她不再忍,也不再伪装掩饰自己那颗几百年来都是疮疤、里头都是坑坑洞洞的心,她更不想再骗自己和安慰自己。
或许,苍天知晓她早晚都要面对这点的,就如同当年她面对她身为太岁时一手为人间造成了多少遗憾般。当年的她,噙着泪,在夜空下对自己起誓,她再也不要为人间带来伤痛的眼泪和后悔。而现下的她,则是告诉自己,她再也不要逃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身边离开的争夺,谁要是自她身边抢走了什么,就算拼上一命,她也要把它给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