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寿宫位于中宫偏西,当初分指宫室的时候,罗贵嫔的宜昌宫与张贵姬的宜寿宫一左一右,仿若凤凰的双翅展开,高昌公主带着三位容华、美人、才人则住在位于凤凰尾的长乐宫,皇后的中宫长秋宫正如凤凰头,在居中位置,与皇帝寝宫承干宫在一条中轴线上,而承干宫后紧跟着就是原来的长春宫,长春宫原本并非后妃所居,它紧跟承干宫,是预备皇帝在内宫时接见大臣或者是后宫举行宴会的所在,这两所宫室距离皇后中宫相隔百丈,距离甚远,萧乾把阿谣安排在这里,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自己一下朝抬脚就可到阿谣那里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阿谣与后妃们接触过多,避免见面尴尬。如今阿谣独乘圣宠,萧乾几乎从不到后宫去,以至后宫冷落。
萧乾坐了御辇,眉头紧皱,一路沉默不语,高大德尚未完全摸透这位新帝脾气,不敢出声,只亲自在旁相随,偶尔轻斥小太监把灯笼打高些。宫中各处已经高高挂满灯笼,空气里是暖暖花香,也不知是什么花,一阵一阵淡淡袭人。偶尔旁边宫殿里传出宫人们轻声笑语,但一瞥见皇帝御前那两对硕大的黄纱灯笼,便立刻没了丝毫声息。但萧乾仍能感觉到窗格里、门缝里投来的那一束束窥探而炙热的目光……
他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目不斜视,更把脸板紧了些,朦胧灯光影子里,坐得腰背挺直,一动不动,他不是不解风情,不是没有过打马斜桥的风流时光,在他没有阿谣之前,他曾是许多京中名媛贵女的梦中情人,脂粉香腻,钗光鬓影,令多少女子为他心醉神迷,直到……直到那个懊热的夏夜,他决定了与洛川王联姻,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势力,思索半夜,却怎么也睡不着,披衣起床,静立沉思时候,见到了月光下的阿谣……
阿谣,阿谣……想到阿谣,萧乾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自己当初还曾疑惑过,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的迷恋阿谣,只那个月光下荷花荷叶掩映间绝美的画面一直深深深深刀刻火烙一般印在自己心里,再也抹不去,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只是着了魔。
他仰面吐出一口气,他萧乾从来不是什么至诚君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从不心慈手软,可只有面对阿谣,面对她那如春水初融,秋月明净的脸,心会一寸一寸慢慢变得柔软……
御撵轻微一震,萧乾回过神来,高大德恭敬的弯着腰,轻声道:“皇上,宜寿宫到了。”
萧乾微颔首,御撵稳稳停下,他举步抬头,宫前两侧台阶下摆着两盆白色茶花,春夜里看不清楚,只看得清暗绿的叶片间镶嵌着一朵朵蒙白的花,如一张张美人面,灯笼映亮了门上的牌匾,门开着,隐隐传出些窃窃私语声。守门太监正要高声禀报,萧乾已经摆手止住,跨进门,那些在廊前院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顿时一下噤了声,悄无声息的躬身跪在一侧,萧乾挥了挥手,只带了高大德进去。
各宫的布局一般都是大同小异,宜寿宫也不例外,只是这里住的张贵姬出身将门,性格儿上也是爽直,从宫里的布置就看得出来,一前一后正殿两间并未隔开,只垂着厚厚的帘子,萧乾一进殿门,就听得断断续续嘤嘤的哭声,还有细细碎碎说话声,萧乾顿住脚步,帘子透着灯光,隐隐可见几个人影围在床前,一个女子声音带着些伤心悲戚,细声细声的传来:“……姐姐万莫如此,就是……陛下忘记了我们姐妹,也该自己保重身子……”
又一个女子声音却冷哼了一声道:“你这样作践自己,他可曾来看过一眼?就是死了,他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白叫亲者痛仇者快!”这声音冷冷里带些悲凉讽刺,却正是南阳的声音。
萧乾眉心一跳,高大德偷偷看了一眼萧乾脸色,微微咳嗽了一声。里面顿时没了声音。萧乾挑起帘子,周围几个宫女慌忙跪下请安,只见床上一人裹着锦被面向里躺着,前面坐的两人,一个身穿玉色窄袖上襦,湘妃色绣玉兰花长裙,披着长长的浅黄纱帛,发上带一只翡翠凤凰,眉目如远山含岫,淡月笼花,另一个却正是南阳。见萧乾进来,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楞,那女子目光在萧乾身上轻轻一转,似含羞带怨,又带了一丝看不出的欣喜,随即轻轻跪下,低头道:“罗罗请皇上安。”正是丞相罗煌之女,封为贵嫔。
萧乾点点头,心里却想:罗煌生得那样,倒不料他女儿又生得这样。
南阳站起来,“陛下来了。”她声音虽宁静,却带了一丝颤音,显然是极力在压抑胸中的激动,“陛下看看贵姬妹妹吧。”
床上那人已经翻过身来,萧乾正对上一双失神的大眼睛,脸颊消瘦,显得下巴尖尖的,一对上萧乾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却忽然飞起两片红晕,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萧乾温和说道:“不必起来了,就这样躺着。哪里不适?怎么病成这样不早传太医?”
后一句话是对南阳说的,六宫事务本是皇后的职责,宫妃有小病可以直接传召太医,若病的严重些,则需禀明皇后,除非是大病,才会去惊动皇帝。
“贵姬妹妹这是心病,就传十个太医也治不好的。”南阳直直盯着萧乾的眼,毫不回避,“陛下要是关心,多来后宫走走,只怕妹妹这病就好了。”
萧乾闻言挑眉,望向床上。张贵姬脸上红晕更甚,目光不敢与萧乾相对,落在床边盯着被子上绣的莲合贵子图,露在被外的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抓紧了被角。
罗贵嫔缓缓说道:“茵妹妹自进宫后,原本活泼可爱,只是这三月慢慢连笑容也少了,我们来看她,只说自己身子不适,胃口不开,恹恹成病,皇后娘娘与臣妾百般劝解,总是无用,这几日索性连茶饭也懒进了,刚才又不肯吃晚饭,皇后着急,这才大胆去请陛下,还请陛下劝慰妹妹才好……”
高大德在一旁听了,心底暗笑:“这贵姬娘娘是为了皇上害了相思病了。”面上一些儿不敢露出,却偷眼看萧乾如何处理。
萧乾却走到床边坐下,南阳反倒有些惊异,萧乾却不看她,只吩咐:“到太医院传沈传芬来。替贵姬看脉。”沈传芬是太医院医正,医术最高,顺帝曾亲赐杏林国手牌匾,平时只替皇帝、太后、皇后看脉,妃子们要请他看病,都得请皇后懿旨。高大德忙应了声是,心里却疑惑皇帝冷淡起来对后宫妃子不闻不问,这会一来倒这般经心,一边猜不透萧乾心思,一边自出去吩咐小太监不提。
罗罗笑向张贵姬道:“沈医正轻易不给后妃看脉,何况这么晚了,陛下特为妹妹传他,可见陛下心里有多看重妹妹。”她向身边宫女手中要过一个碧玉小碗,柔声说:“先前劝你不肯吃,如今陛下在这里,你快把这粥吃了吧。”
张贵姬偷偷看了萧乾一眼,萧乾朝她一笑,“吃吧。”因见她无力,便命罗罗坐在床沿,捧了碗喂她,自己起身,“朕就在外殿坐着,等沈传芬来。”
南阳随在他身后出来,萧乾自在殿中坐了。南阳略一踌躇,也坐在一旁,良久才幽幽说道:“陛下对贵姬……倒还有心……若是我病了,陛下也会立刻过来,传太医么?”
萧乾淡淡地:“皇后也病了么?叫沈传芬一起看了便是。”
“你……”南阳语声里忍不住带出幽怨之意,“陛下娶了我来,又封了这些妃嫔,我们就是陛下的妻妾,陛下为人夫君,难道妻妾病了只要传个医生就够了么?”
“怎么?”萧乾似笑非笑,“皇后这是……暗示朕做的还不够?”
“陛下明知道……”南阳倔强的咬了一下唇,“就算臣妾有错,陛下也惩罚的够了,你……”她微微红了脸,声音低如蚊蚋,“陛下数月不曾进我的房,我这皇后,当得还有何趣味……何况就算陛下仍不肯原谅臣妾,这几个都是朝中贵家之女,陛下也不该冷落这么久……”
她轻轻把衣袖摆正,脸上那一丝红晕退去,又恢复了素日尊贵模样,“陛下登基未久,就算为了笼络大臣,也不该这般行事,惹人闲议…”
萧乾不悦地打断她:“朕如何行事?又如何惹人闲议了?”
南阳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朝中上下,谁不知贵妃谢氏封赏太过,专房擅宠……”
“这才是皇后真正的目的吧!”萧乾猛地站起,目光如刀,直戳到南阳脸上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以为你父亲就能威胁得了朕?你若妄想靠你父亲来逼朕就范,朕可以告诉你,只怕连你父亲都保不住你!”
南阳气得浑身颤抖,却一句话说不出来。里面房里似是听到这边动静,一下子人人屏息。萧乾逼近南阳,那危险的气息竟令南阳不自觉往后退,一字字说:“你听着!你若安分守己,朕看在洛川王面上,不会来为难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尤其不要打阿谣的主意,朕今天就告诉你,若是阿谣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朕都找你算帐!”南阳整个脊背靠在椅背上,退无可退,萧乾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下巴,冷峻的目光不容南阳逃避,“你很清楚你以前做过什么,凭你做的那些事情,朕轻易就可以废了你!也不要再想着去找你父亲,小心你连累了他!到时候,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陛下,沈医正来了。”殿外传来高大德的声音,萧乾蓦地一甩手,沉声道:“进来!”
南阳跌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得死人一般,嘴唇哆嗦。萧乾却再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