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宫中最为酷热之时,承干殿书房里虽有小太监交相鼓风,萧乾因心中压着事,依然觉得闷热,御座旁边放置了大盆雕刻成玲珑楼阁花草的冰雕,不断慢慢融化,那些楼阁花草都渐渐面目模糊,升腾起稀薄的淡淡白雾。
宫女端了消暑的冰镇酸梅汤来,萧乾令给碧城也端了一碗。碧城谢了,接过去却放在一旁,萧乾自阿谣生产后一直都是喜气洋洋,今日却也是罕见的沉默。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知他今日心中窝了火,行动都格外小心翼翼,脚下更是轻若无声。
萧乾待宫女下去后,才恨恨道:“这宫里看来不整治一翻是太平不了!碧城,长秋宫失火之事,务必要查清。那是皇后正宫,虽烧的不是正殿,到底传扬出去也不好听,这十几日不断有言官上奏,有说是后宫妃嫔心怀怨怼,意欲害死皇后,又说是朕专宠贵妃,以至上干天怒,六宫不愤,所以失火示警——全是一派胡言,我看有心之人要借此事大做文章倒是真的!”
碧城沉默着听他发完火,见萧乾将一碗酸梅汤一口喝完,这才欠欠身子,“皇上,臣一直以为,这件事颇为蹊跷。长秋宫失火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是不烧正殿,只烧偏僻的侧殿,其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害人,那日失火唯一达到的目的就是把皇后引开了承干殿……”
萧乾想起正是因那夜之事,害得阿谣早产,二人至今尚未和好,不觉更是生气,冷冷哼了一声。虽是他早已知皇后有意敬给他的酒后劲极大,但这几日也一直暗暗后悔那夜不该贪杯,以至醉后没能把持得住。忍不住暗暗瞧了碧城一眼,碧城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乾轻咳一声,问;“碧城在想什么?”
碧城抬起头来,却是迟疑了一下,看看萧乾,才说:“臣在想,那夜皇后娘娘本已到了承干宫,因长秋宫突然失火,才匆匆离去,而罗贵嫔却恰好于此时到了承干宫……”
“你是说罗贵嫔?”萧乾想起那杏花一样娇艳温婉的面容,又想起那月夜下的祈祷,心下却有些不信。
“臣只是猜测,若说嫌疑……”碧城微微一笑,“连贵妃娘娘也有嫌疑了。如今宫里流言不少,竟有说贵妃为了阻止皇后受宠,才派人到长秋宫放火,后来又为了搅散陛下与罗贵嫔,又故意让自己早产……”
“一派胡言!”萧乾大怒,不待碧城说完,已朝殿外喝道:“来人!”
高大德忙蹑着脚步促身儿进来,弯下腰:“陛下。”高大德因传话给阿谣致使阿谣早产,心里一直捏着把汗,幸得无事,但这几日一直提防着,生怕萧乾跟他秋后算帐。
“你去传令六宫,哪个宫里的太监宫女胆敢胡嚼乱说贵妃之事,一律就地打死,就是各宫主子也要获罪!”萧乾略微一顿,顺了口气,又道:“这些谣言绝对不可再传到贵妃耳中,高大德,这事就交给你去办,若是再出了差错——”他森然一望,高大德浑身一颤,忙不迭跪下磕头,“老奴知道,请皇上放心。”高大德本来生得丑,此时苦着脸,汗水横流,又不敢抬手去擦,模样滑稽之极,萧乾见了,倒怄得一笑,骂道:“去罢!”
高大德小心翼翼躬身慢慢退下,才一出门不久却又进来。萧乾皱眉道:“又有何事?”
“皇上,沈医正求见皇上。”
沈传芬近来一直替阿谣调理,他来求见自是为阿谣的事情,萧乾忙命:“让他进来。”
“陛下……”沈传芬见碧城也在这里,微微一怔。
萧乾问:“可是贵妃娘娘的身子有什么不妥么?”
沈传芬见他焦虑,忙道:“陛下放心,贵妃娘娘虽然虚弱,但只要细心调养,定无大碍。臣此来是为了贵妃娘娘早产之事……”逡眼看了碧城一眼。碧城料他有事不愿给自己听到,便欲告辞,萧乾抬手道:“你是阿谣的大哥,便听无防。”
沈传芬迟疑一下,才道:“臣十数日前为贵妃娘娘诊治之时,已见贵妃宫中栽种有紫葳,此花颜色艳丽,却对孕妇有害,若近闻之,会有催产堕胎之效。今日臣还特地问了问贵妃宫中的春珠,她说那夜贵妃娘娘还特地命采了一把放在房中,果然那晚贵妃娘娘就早产了。”
“你说什么?”萧乾震惊,初时尚大怒,想宫中竟还有人欲害阿谣,连孩子也不肯放过,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待回过神仔细一品沈传芬言外之意,却是几乎不敢置信,“你是说贵妃——绝无可能!贵妃怎会拿自己和孩子来开玩笑!”
沈传芬磕头道:“皇后娘娘曾招臣去,问贵妃与两位小殿下的身体,臣也曾对皇后说起,皇后娘娘也说绝无此事,想来是巧合罢了。”他犹豫一下,才轻轻说:“只是那紫葳花,宫里是极少种植的,而且贵妃娘娘虽采了放在房中,好在时间不长,是以有惊无险。”
萧乾跌坐在椅中,半晌无语。
碧城沉声道:“陛下,贵妃娘娘岂是这样的人,陛下万勿疑心!”
萧乾点点头,这一连串变故使得他心中烦闷,沉默一会,方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往瑶华宫去看看……皇子公主。”午后却是下雨了,阴沉闷热一天的天气,终于有了几丝凉意。闪电雷声,如霹雳一般,一下将昏暗的室内映照通亮,宫女进来点了宫灯,阿谣怕孩子们受惊,忙命青凤沿着回廊去看视。自己午睡被惊,再无睡意,索性披衣拥被坐在床上听雨声。豆大雨珠溅在青砖地上,劈啪作响,愈下愈大,直如倾盆泻瀑,哗哗如注,殿檐的瓦铛上排水孔皆是石雕的龙头,此刻嘴里都吐出湍急的水柱,如一道道瀑布,在殿前排了一道密密的水帘。门是关着的,但那股雨水的清冽之气,依然顺着门窗缝隙弥漫了进来,
雨下得这样大,虽午时还未过,天却已经黑了,听那雨点匝地的声音,阿谣有些怔忪,喃喃道:“延陵王府里那满湖荷花不知如何了……”
瑞儿在一旁瞌睡,听得阿谣说话,却没听清楚,以为有什么吩咐,忙问:“娘娘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去吧。”阿谣微笑。
瑞儿迷糊应了,见殿门没关紧,风吹了进来,撩动纱帘子,生怕阿谣吹了风,忙上去关门,正要关时,却一只手将殿门推开,瑞儿惊呼一声,“皇上!”
萧乾袍角已经湿透,半边肩膀也有些湿,脸色却比雨水更寒。他没有坐辇,却是走来的,身后为他撑伞的太监早已淋得浑身精湿,冻得发抖。阿谣听见瑞儿的声音,情不自禁在床上坐直身子。
瑞儿忙让进来,萧乾挥手令她退下。她诧异地望了萧乾一眼,望见萧乾的脸色,却不敢多说,只得轻轻退下,又顺手将门关上。
萧乾走到床前,阿谣却只顾看他身上的衣服,见他冒着这样大雨走来,不觉心疼,也忘记了自己与他尚未和好,忍不住开口道:“这样大雨,怎么走过来了?快把湿衣裳换了,小心回头着凉。”就要开口唤人替他拿衣裳,萧乾却忽然唤道:“阿谣。”
阿谣这才见他脸色有异,心里奇怪,微微颦起眉,萧乾唤了一声,却又不再说话,似乎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阿谣便也沉默。
他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皇帝专用的龙涎香,本是阿谣素日闻惯了的,然而此时在殿外的大雨声中这样闻起来,却淡漠轻飘,恍若初识,被打湿的袍角上绣的明金缫丝团龙纹也成了暗色,他背后双鹤衔芝灯架上蒙着淡黄纱,烛光透出来也是朦胧淡黄的,虽然不明亮却十分稳妥,他的眉眼背着光,却依然清晰。阿谣低下了头,轻轻说:“有什么话也等换下湿衣裳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