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身真美。”云儿手执一面长柄银镜,在张茵背后举着,以便她自前后双镜中审视妆容。
晨妆初成,张茵满意地打量自己镜中的容颜,她穿的是一件紫地菱形西番莲的敞口窄袖襦,前胸后背都扑了粉,更衬得肤如暗雪,肌凝冰霜,腰上紧束着一条七破花间罗笼裙,鹅黄丝长霞帔半绕半垂于肩胸间,眉间新贴的缀着一粒小小珍珠的梅花翠钿尤其使得整张脸庞儿都鲜妍明媚起来。
自贵妃失宠以来,宫中女眷的妆容服饰就陡然地变得艳丽起来,自皇后以降,一个一个都争奇斗艳,每日花费大量的时间,用在晨妆、午妆与晚妆上,衣服首饰也各个挖空心思,创新立异,务求压倒众芳,以博帝皇一笑。萧乾平素虽不在这些事物上留心,但近来却似改了性子,哪家宫妃的衣妆若能别领风骚,总能得着他别样的眷顾与赏赐,因此连宫娥们也渐渐靓装艳饰起来。
张茵在这方面总比不过皇后与罗罗,中秋晚宴上,皇后以一袭华贵无比的珍珠衫与罗贵嫔的一条百花贴绣间锦裙各擅胜场,她的装扮便显得黯然失色,今日她自书中学来了梅花妆,自谓既雅且媚,自己也颇为得意,反复照视后,便命起驾,去中宫问安。
辇车刚在长秋宫门前停下,便见对面罗贵嫔御赐的凤鸾翠盖黄金辇也缓缓停在了门口。张茵下辇后,因罗罗位份比自己高,便依礼在辇前静候罗罗,罗罗下了辇车,笑对张茵说了句:“妹妹今日打扮得真美。”便与张茵携手进殿。
张茵总以为她今日必然又是什么时新装束,及见她穿的是单丝白罗襦,鸭头绿长裙,围着一条晕间锦半臂,也无别样的花绣,妆容更是几乎看不出,只素着一张脸,梳着一个如意髻,簪着几朵翠压发,却是最普通的宫装打扮,不由心下纳罕。
她心无府城,随口问了出来:“姐姐素日最是留心衣着妆饰,怎么今日如此素净?”
罗罗微微一笑,却不作答。
进了内殿,徐贵人、林贵人,荣华才人等一众嫔妃见她二人进来,都纷纷起身行礼,珠围翠绕,宝光闪烁,无不是精心装扮,南阳见了罗罗,也微微惊讶。
因今日是皇后升殿接受内宫朝拜之期,南阳穿的是整套的青翟礼服,戴着九龙七凤冠子,大红霞帔上缀满了宝石,顶端两粒硕大的南珠金铃在衣摆间闪烁轻响。
罗罗张茵朝皇后见了礼,道了“胜常”,才在南阳左右坐了。
罗罗问:“听闻陛下昨晚去了延陵王府?”
“还不是因为中山小殿下的病!贵妃娘娘也真是可怜。”张茵忍不住说。
“我看小殿下才可怜,小小年纪,才几个月大呢,就要受这等苦楚。”鞠淑媛也应和。
南阳瞅了张茵一眼,“妹妹好了疮疤忘了痛罢,这会子可怜起人家来了。忘记了你生病的那会子了?人家何曾可怜过你呢?”
罗罗淡淡道:“贵妃娘娘终归是有福气的,有儿有女,花叶双全,就算小殿下有个万一…膝下不也还有个公主么,总比我们强些。”她仿佛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陛下对儿女,总是疼煞了的——这会子还没回宫呢。岂不听人说的,因子敬母么?哪象我们,宫嫔没儿女,就没了下梢。白头冷宫,那日子可不是好挨的…”
张茵心中顿时也生出一丝悯然,垂首不语了。
南阳不动声色地一笑,满怀恶意地思忖:几个月大的小孩子,哪里熬得过天花热毒,说不定,这会子早都已经不行了!真正是老天有眼!
正想着,紫英在耳边却轻唤了一声:“娘娘…”
南阳回过神来,才恍然自己竟笑出了声,忙拿眼逡巡了一遍,掩饰道:“小殿下吉人天相,自然平安无事。”
吴贵人接着皇后的话头忙附和:“正是!陛下与娘娘洪福齐天,小殿下百灵呵护,定然转危为安。”
她前日受了皇后的训斥,正要极力挽转,因此一力讨好皇后。南阳却并不在意她的话,也不接口。众人看出了她的意思,却都鄙薄她的献媚样子,况且这殿里十停人中到有九停九是暗暗希望那中山王就此不治的,俱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弄得吴贵人也讪讪的。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在这当口,罗罗忽然一笑,似是猜到众人心思,一边轻轻吹着自己染着凤仙花的指甲,一边说:“又何必说这些虚话,生死皆在天命,只看他的造化罢——我倒听说,陛下恩准谢贵妃夤夜出宫,去痘神娘娘庙祈求去了。看起来,陛下对贵妃,终究不是无情的。说不定,因了中山王这次病,陛下重新又宠信起贵妃来也未可知——毕竟,他们都是中山王的亲生父母呀!”
只这一句就刺了南阳的心,她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
徐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贵为六宫之主,不但是天下万民之母,也是王子公主们的嫡母,我朝以礼孝治天下,这宫中无论是谁生子,总越不过皇后娘娘去,都是娘娘的孩子。”
罗罗不置可否一笑,却也不再说话。
恰在这时,小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轻声道:“禀娘娘,皇上回宫了。御辇正往长秋宫来。”
南阳又惊又喜,“哦”了一声,众嫔妃已经连忙站起。南阳领了众人出殿至滴水檐下恭候,刚刚站定,已见萧乾绕过外殿的粉油凿花青石大影壁,大步进来。
他似乎一夜未睡,容色憔悴,几缕细发从束发金冠下散出来,双眉紧皱,但两只阗黑的眸子却暗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偶尔一瞥间,才隐隐看得见黑暗深处一闪而过的凌厉寒芒,下巴上冒出了青胡茬,身上的白苎纱直襕长袍有些揉皱了,玄色暗龙袍子也并未系带,敞开着披在身上,身后蹴着步子紧跟的高大德却是一脸苦相,一张本就不雅的老脸皱得如一只老核桃,显得提心吊胆。
南阳方自带了诸妃嫔屈膝行礼:“陛下万福…”萧乾早已径自进殿。
南阳微微一怔,萧乾这数月来久已不曾对她这样视而不见,不由下意识地朝高大德一看,欲待从他那里得些讯息,高大德却不肯与她征询的目光相交,避开她的眼紧跟进殿,站在萧乾身侧。
南阳只得跟了进去,见萧乾已在正中须弥座上坐下,便坐在他手边,等众人坐定,欲待询问中山王的病情,又因自己每常避忌,怕萧乾误会,倒不好开口,因悄悄儿朝张茵使了个眼色。
张茵不待她示意早就想着开口,“陛下昨夜定然累坏了,不知道小殿下…”
萧乾的目光凝聚在她的眉间的花钿上不动,神色却慢慢冷下去。张茵不知所以,不由心内忐忑,嗫嚅不语。
罗罗在一旁道:“臣妾听闻小殿下的事,吓得半日都回不过神来——怎么好端端地,就会染上了天花?”她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拭眼角,“惦念了一夜,今早起来,顾不上梳洗,就赶来姐姐这里听讯息,有皇上亲自看顾,想必无事了。”
萧乾半晌才转过目光,从诸人身上缓缓转了一圈,道:“澄儿生死未明,朕躬忧心如焚,连吃饭换衣且顾不上,你们一个一个倒打扮得鲜艳华丽!”他点点头,朝南阳道:“怪道朱子家训说奴婢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你身为六宫之母,当此时不以朕忧为忧,减膳谢妆,替澄儿求福,反倒置身事外,幸灾乐祸,不知母仪何在?”
他这话说得已是颇重,南阳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萧乾虽是说皇后一人,但诸人各各皆坐不住,罗罗张茵为首,“呼啦啦”全站了起来,跪下请罪。
张茵此时才知罗罗素面朝天的用意,不由暗道:真是好深的心机!我竟这样糊涂!
南阳也知自己理屈,见众人都跪下了,只得起身谢罪,“臣妾因想天花虽然厉害,有陛下亲护,诸太医调治,总无大碍的…臣妾疏忽,请陛下治罪…”
萧乾“唿”地一声站起,冷冷逼近南阳,眼中寒芒骤现,暴怒道:“疏忽?你是疏忽得太久了!你可知澄儿染上天花,非是天意,乃是人为!”南阳一惊,连忙跪下。“臣妾实在不知-----”
萧乾慢慢踱到殿中,一个一个审视跪在地下的嫔妃,众人不敢抬头,俱大气不敢出,心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听萧乾的靴子在金砖地上一步一步响。
“有人冒充宫使,将染有天花病毒的肚兜和有毒的糕点送进了春晖宫,妄图谋害谢贵妃与皇子公主。”萧乾咬牙一字一字说,渐渐声色俱厉,“你们说!是谁在背后指使?是谁要害朕的皇子!朕年过而立,只此一子,此子是我萧氏承祧续宗,继承这大齐江山的太子!谋害太子,那是诛九族的十恶大罪!”
南阳惊怵了一下。
萧乾立即牢牢盯住她,“朕定要找出此人,碎尸万段!”
南阳猛然醒过神来,“陛下!”她何等聪明,已知自己此时必定脱不了嫌疑,萧乾定然怀疑自己便是那幕后主使,谋害太子与叛国无益,弄不好自己整个家族就会灰飞烟灭,绝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当下重重磕下头去,“臣妾实在不知!臣妾愿协助陛下,全力追查此人,务必找出真凶,以慰陛下与谢贵妃之心!”
罗罗颤巍巍道:“六宫中竟有这等凶狠毒辣之人,真令臣妾惊心。望陛下早日查清此事,除去凶手,免臣妾等惊惧不安之情,臣妾愿协助皇后,惟命是从!”
其他宫嫔也皆欲洗清自己,齐声道:“嫔妾等也惟皇后之命是听!”
萧乾愈发冷沉了面,忽然又回身至座中坐下,举手微朝后一示意,高大德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地下打开,正是那两件鲜亮的龙凤肚兜。
“你们认一认,谁认得这两件肚兜是哪里来的?”萧乾冷冷道:“若是谁能提供线索,或是出首,朕不但不纠从犯之罪,立即升为九嫔,家族中有在朝为官者,连升三级!”扫了众人一眼,又恶狠狠道:“若是知情不报,一经查出,与主犯同罪,赐剐刑,诛九族!”
地下跪着的嫔妃不由畏惧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个胆小的贵人吓得浑身颤抖。
无一人出声,殿角放着的沉香木雕花托架上,一只三尺左右的波斯水晶大冰盘里正不断散发着缕缕白雾,缓慢升空,为沉闷的殿内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
南阳不安地动了一下。
罗罗道:“陛下,此刻六宫诸妃都在这里,这肚兜既然出自后宫,剩余的材料未必就全都销毁了,何不派尚衣局的人来问问,看看这个是什么料子,近些日子都分派给了哪个宫殿,就倒这个宫殿里去搜搜看,或者有些线索也说不定。”沉寂的殿内,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朗。
萧乾微微盯了她一眼,略一思忖,命高大德:“传尚衣局的尚宫来见朕。”
高大德应声去了。
张茵心中坦荡,倒也不甚惧怕,迟疑一下,才抬头婉转开口道:“陛下劳累了一夜,何不先梳洗换衣,用了膳再问话不迟。”
她话音未落,萧乾的目光已望了过来,与她目光一碰,眸中怒火一闪而过,随即变得冰冷,显然他是强自将怒火压下,张茵一震,慢慢垂下头。
南阳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那金砖又冷又硬,夏天衣裳又都穿的单薄,只一会功夫便有些支持不住,但萧乾并未叫起,她也只得咬牙忍着,膝盖的麻疼犹自还可,萧乾的怒火却更令她担忧,隐隐觉得这一次萧乾的震怒没有那么容易平息,自己素来与阿谣不睦,如今出了事,自己无疑首当其冲…又不知宫中谁有那样毒的心计,竟敢谋害皇嗣…虽然从内心说,阿谣的儿子若死,她无疑受到巨大的打击,自己实在趁愿,但这样狠辣的一个人居然就在内宫潜伏着,而自己却一些儿不知,从今后又要防着那幕后黑手来加害自己,未免要寝食难安…
却不说她心里千回百转,一干妃嫔却都在心里暗暗咒骂,骂幕后主使,骂谢贵妃,更有骂那中山王的,只不敢骂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