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她是路人甲,没想到她却和这次的讨债牵扯上关系;他很清楚她若在那个场合继续待下去,绝对会被债权人的恶言恶语攻击到体无完肤。
机车停在一处旧公寓的骑楼下。
“下车了。”他提醒著还在后座发呆的她。
“喔。”她赶紧跳下机车。
“上来吧,这是我住的地方,你和我都需要换件干净的衣服。”
“喔。”
“五年不见,你现在只会说‘喔’吗?”他调侃着她的紧张。
她爆红的脸,泄露她无由的紧张。这一点都不像她,怎么年纪愈大,她愈活愈回去了?
他带头往上爬楼梯,来到五楼的楼顶加盖,然后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等于是六楼的高度,她爬得有些气喘吁吁。这些年来缺少运动,让她的体力大不如前。
门一开,在看到这座顶楼的花园房子时,她连连惊叹。“哇,好漂亮喔!”
一架双人座的秋千立在前院的花海之中,上头的棚架种满藤蔓类的绿色植物;然后才是一座正方型的房子,房子的两旁留有走道,走道上是一排五颜六色的小菊花、大菊花;通过走道,还可以来到后阳台。阳台上,有一座望远镜,可以望见观音山景及淡水河口。
他领着她进屋。偌大的空间,一目了然,没有什么格局,没有视觉的阻碍,可以从落地的阳台门,直视后阳台的那座望远镜。
赤脚踩在原木地板上,这样的地方,跟他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搭调的,偏偏又显得那样的协调。
他从衣橱里翻找出一件T恤。“这是我最小件的衣服,你先将就的穿一下。”
“谢谢。”她接过泛白的T恤,感动于他的体贴。
“浴室在那。”他比了比这间屋子内唯一的隔间。
三分钟后,她身上像挂了件布袋似地出现在他眼前。
对于这样的情形,她有些无奈地笑了。
他只是勾了勾唇角,然后进入浴室里换下他被蛋洗的衣服,再一身干净地出现在她面前。
两人对看着,往日熟悉的感觉慢慢地找了回来。
“你……”
“你……”
同时启口的话,让两人相视一笑。
“到外面聊。”屋内太过暧昧,他走到阳台,坐在秋千上。
她没有犹豫,也跟着坐下。
下午三点的光景,闻著茉莉花香,秋千晃啊晃地,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先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在帐款管理公司做事,就是大家俗称的讨债公司。”
她没有讶异,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自己摆荡的膝盖。
“你真的满适合讨债的。”
他还是跟当年一样,不用说话,光一身的架势,就可以达到威吓的作用。
“没办法,天生这张脸。”他嘲笑着自己。
“你一点都没变,跟五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更高更壮了些。
“我是老起来等。”
她笑了。“你变幽默了,比较会开玩笑了。”
“在社会上打滚这么久,总得学会说话,否则讨不到饭吃的。”他侧著脸,看着她被光影遮暗的半边脸。
“做这样的工作会不会有危险?”
别人一知道他是讨债的,不是吓得躲得远远的,就是面露鄙夷,要不然也会恭敬地立正站好。只有她,永远只有她,对他始终这样地亲近自然。
“你没有看轻我?”
“我爸骗了那么多钱跑了,你都没有看轻我,我怎么会看轻你?”淡淡的忧伤在她眼底泄露出。
每次接案子,他总会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好设法帮苦主们要回一生辛苦的积蓄;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杨力和就是她的爸爸。
杨力和开了一家电子加工厂,专门做主机板的代工制造,在急速扩大生产线下,却遇上全球经济不景气,上游厂商抽掉大额订单,致使加工厂的财务陷入周转的困境。
杨力和不甘愿一生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一炬,于是冒险进了大批的电子零件,然后再将这批零件低价出售给其它供应商。他收了厂商的货款后,却在日前恶性倒闭,员工要来上班时,才发现铁门深锁,杨力和已不知去向。
数十家销货给杨力和的厂商,以及一整个月没领到薪水的苦命员工,在百胜的协助下,一起来到杨力和的公司前示威抗议,打算搬走公司里的生财器具及机器设备,却碍于检方早一步的查封动作而无法以货抵债。
“那是你爸爸不对,不关你的事。”
“你要帮那些苦主要回被我爸骗走的钱,对不对?”
“你爸爸欠下大约两千万的债务,这不是个小数目。”
“我不知道他会做出这种事,他带着我二妹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没有悲愤,仍有着惯有的冷静。
“我们这家讨债公司,在经济部是合法登记的股份有限公司。”他简单的解释,希望她能了解。
“我知道你不会逞凶斗狠的。”
“我平常很少亲自上门讨债,因为你爸爸的公司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所以我就过去看看,没想到……”
“没想到刚好遇上我?”
“嗯。”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五年就过去了。”
“我常常想起以前,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也常常想起,那段骑自行车的日子。”
两人打开话匣子后,源源不绝地诉说著分开后的事情。
太阳下山,光影在她白皙的肤色上产生变化;他看着她落寞里有着不服输的坚强。暮色低垂,忘了时间的流转,两人在对谈中,找回那份思念已久的情感。
关海在简易的流理台上煮著简易的晚餐。
悬挂在他心头五年的事,他终于清楚明白了。
杨馥非在警察局被杨力和带回家之后,杨力和就向公司连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亲自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上学放学、吃饭睡觉,都在杨力和的视线范围内。
等她期末考一考完,就将她押去她妈妈那,为的就是彻底断绝她和关海的关系,并且帮她办了转学手续。
她曾经打电话给关海,电话是关海外婆接的。
只听外婆幽幽地说著:“非非,外婆很喜欢你,你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你和关海的年纪都还小,你就听你爸爸的话,专心把书念完,等到你和关海都长大了,若还有缘分,你们自然就会在一起,现在你听外婆说,别再找关海了,好不好?”
她知道爸爸找上了外婆,不用问,也知道爸爸会对外婆说些什么。她和关海顶多只能算是好同学好朋友,为什么大人们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她没有为难外婆,也不想让爸爸有机会找关海的麻烦,她只能放下这段纯纯的感情。
关海心急她的处境,知道以自己不良的名声,一定会害她吃尽苦头。从警察局一别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只能从金美美那里知道她转学的消息,却连她转到哪个学校、甚至她去了哪里,他都无从得知。
外婆也劝慰着他:“关海,外婆就只能和你相依为命了,外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别人不清楚,非非的爸爸也不清楚,你若继续去找非非,她为了你,一定会跟她爸爸发生冲突,这样你只会害她被她爸爸责打,也会害她念不下书。你们还小,一切等长大了再说,好不好?”
然后他提前入伍,不再追问她的一切。胆小害羞的金美美又不会主动联络他,就这样,他连金美美这唯一的消息来源也断了。
咖哩鸡饭简单的端上桌,她闻了闻香味,没有顾忌地大口大口吃饭。
他看着她,回忆排山倒海而来。撇除乍见的尴尬,她还是这样地自在,一如当初。
碰的一声,大门重重地被推开又重重地被甩上。
杨馥非还来不及吞下嘴里的肉块,就见一个穿着清凉、露出一截肚子的辣妹,大眼狠瞪着杨馥非,脸色忿恨得像是要把她给吃了。
“关海,你什么意思?!竟然敢给我带女人回家!”罗可欣一把拿走关海手上的碗筷,用力往地上砸去。
又是碰的一声,杨馥非心脏猛击著。她搁下碗筷,赶紧吞下嘴里的饭。看到罗可欣有关海房子的钥匙,她不难猜出,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
关海没有说话,僵凝著脸色。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不会怕你的,你说话呀!”罗可欣嘴里说不怕,还是稍稍收了气势,悄悄地退离一小步。
“没什么好说的。”关海能够对杨馥非侃侃而谈,却吝啬的不想跟罗可欣多作解释。
罗可欣犯了他的大忌。从小到大,他最气别人误会他,更恨别人不明是非的就胡乱将他定罪。
“关海,难道你不用跟我说清楚吗?她为什么穿着你的衣服?你又为什么跟她在电视里拉拉扯扯的?”罗可欣拿出电视遥控器,在有线电视台之间拚命地转台,终于,她定在一个冥纸满天飞的新闻画面里。
电视新闻正在报导杨力和恶性倒闭的事情。
从抗争行动,到杨馥非的出现,到关海护着她离开现场的经过,都在摄影镜头底下一一记录著。
画面里只见关海如英雄般地将杨馥非拥在宽阔的怀里,为她挡下人群、挡下数十颗纷飞的鸡蛋。
罗可欣就是看到电视转播才会失去理智、气冲冲地跑到关海家来质问。
“你都已经看到了,还要我说什么?”关海声音又沉又暗,像是闷响的雷声。
杨馥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缓和因为她带来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