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清晨的街市,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朝阳之下,却宁静得有些失真,仿佛是倒映在海天相接之处一个美丽的幻影。
再一次回头看看客栈的牌匾,略显破旧的“并州老店”几个字仿佛时刻在沉默中昭示着古老的风韵,天下九州,并州其一,并州的建制曾一直延至唐宋,只是我并不晓得,这伫立于沧桑中的店堂,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将我们过往的身影也记述成一段遥远的过去…
四爷答应了我的要求,同意把小喜子带在了身边。当她换上一身新衣,一脸感恩的望向我的时候,心里溢出的味道,却明明是愧疚。如果没有遇上我们,她还会跟着爷爷幸福的在汾河上荡漾;如果没有遇上我们,她便不会把痛和仇恨早早的种进心里;如果没有遇上我们…唉,看来我又一次想了太多的如果。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继续沿着汾河的走向前行。我任性的给小喜子改了个名字,叫做小乔。她似乎并不懂得这其中的含义,只是茫然的点了点头。而当她拾起哀怨的目光,遥望着河岸的时候,我心里便会升起莫名的刺痛,一闪一闪的。文水武则天的故居、平遥古老的城墙、介子推隐居的介休山林、洪桐县里的参天古槐,即使无数的古迹名胜从我的眼底滑过,而我的心却总是懒懒的,没有兴奋,没有热情,没有缘由的囿于一种沉闷的麻木中。
四爷似乎对我的淡漠没有太多的察觉,一路上更多的时间是和戴铎在一起悄声低语。每每遇到城门、桥口、码头新增的税捐,他总会轻轻的皱一皱眉;而一走出城市,望见那郁郁葱葱的麦田,他又会在憧憬中舒展着醉心的笑意。在这样的时候,我虽然明明知晓,却仍会有些嫉妒的觉得,他爱我,比爱这江山,少的不仅仅是一点点。
我们一行人到达临汾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这个月十八是康熙皇帝的寿辰,本以为四爷会赶着回京。可他却转了个身,把下一站的目标指向壶口。
三月的天气,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盛开,山谷中冰雪消融清溪流淌,没想到在这临近黄土高原的地方,竟会有如此秀丽清新的景致,倒像是江南迤逦的水乡一般。一路上翻山越岭,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弯,虽然是坐在车里,但我的屁股也几乎要被颠成两半了。心里又开始不自觉的想念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唉,要是有汽车的话该有多好啊!
傍晚时分,我终于可以站在半山腰俯视黄河了。记忆中那雄浑威武的河流,却宛如一条温婉的小溪,在静谧中蜿蜒伸展着自己的轨迹。再往下游的方向看,那条地上的河流突然下陷,骤然坠入了四五十米深的石槽中。从山上远望,看不到悬壶注水、飞流直下的波澜,却能听到那雷鸣般的声音正撞击着脚下的土地。我回头看了看四爷,示意很想走近了去看看。而他轻瞟了我一眼,若无其事的说:“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住下吧。”
此处没有客栈,但戴总管却已寻好了一处人家借宿。一对姓范的少年夫妻,还没有孩子,住在这山上以种植果树为生。见我们到了,极其殷勤热情,女的张罗着杀鸡做饭,男的就坐在一旁陪着爷们们聊天。
四爷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倒也有些兴致,不住地提着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位范小哥不太善言谈,常常摸着后脑勺,一副愣愣的样子,嘴里也磕磕巴巴的吐不出几个字来。忍不住有些想笑的感觉,却又觉得好生无礼。只好独自走到院子当中,权当是舒展一下筋骨。
天边的落日已经沉沉坠去,只剩下一抹淡紫色的微光。我背靠着黄土的院墙,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嗅着空气中那诱人的饭香,竟油然生出一种陌生的亲切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是从小便挂在嘴边的句子,只是那田园的野趣,大自然的宁静幽闲,却是在生长在城市中的孩子所无从体味的。而当我们一天天的长大,当我们看惯了人心的险恶与世间的纷争,当算计和利用已经成为一种本能的时候,或许我们已不再记得,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抬头望望屋子里的四爷,正巧对上他追寻的目光,英俊的面容上浸着一丝平和的笑意。一刹那间,我突然觉得他是懂得我的,仿佛我的心在正对着他的方向,有一扇永远敞开的小窗。
吃过晚饭,四爷又同戴总管一起出去了。女主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客房,我便带着小乔坐在床上讲故事。看着小乔清澈的眼眸和稚嫩的小脸,竟让我徒然生出几分想家的感觉。五年了,时间总是无声无息却又飞速的从眼前逝去。每当我定定的转过身,回首过去,总会禁不住疑问,自己究竟是身在何方?三百年前的如玉和三百年后的小雨,到底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又是在梦里?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我一个激灵,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也都悄悄的溜了出去。打开房门一看,眼前却是戴总管矮胖的身形。他的头微微低垂,对我疑问的目光似乎视而不见,只平静的说:“四爷吩咐我回来,带姑娘去个地方。”
我“哦”的答应一声,正想问问他去到哪里,可他却已转过身,向着院外的方向走去。心想这个人还真是简单明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好无奈的笑笑,跟着他走了出去。
黄河水咆哮如雷的呐喊声离我越来越近,点点的星光下,雾水托起遥远的褐黄反射出那种神秘而略带恐怖的光芒,宛如暴风雨侵袭下的大海。恍惚间又仿佛觉得正处于火山口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寸寸龟烈,四周沸腾的岩浆剧烈的翻滚着,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下意识的抬头向前方望去,而唯一可以带来一点点慰籍的戴总管却在夜幕中消失不见了,我突然惊恐的发现,于夜色中的我,竟是有些怕的。想掉转头回去,而那于黑黝黝的夜色中曲折的山路,却也是我不愿意去独自面对的。
不远处“嗵”的一声,我的心几乎被惊得跳出了胸膛。举头向远处望去,却是一片华丽的色彩划过了夜空。我有些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而映入眼底的却是在空中缓缓下落的繁星。耳边又是一声巨响,又是漫天的花雨在天幕间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烟花与暗黄色的浪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交叠激荡,仿佛拼命要抓住这刹那的时光,来证明自己在夜幕下盛放的美丽。
“喜欢吗?”身后四爷的声音把我从沉醉中唤醒。
我有些不舍的回过头,依旧有些神往的答道:“蜃楼海市落星雨,火树银花不夜天。如此良辰美景,玉儿一辈子都会记得哪。”
他仔细地盯着我的眼睛,低下头在我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意味深长地说:“玉儿今天才刚刚十八岁,这一辈子可还长着呢。”
“啊?”我万分惊讶的叫了出来,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三月初七,本小姐的生日可是在十二月份的呀!于是脱口问道:“是爷记错了吧,玉儿是腊月里生的。”
“怎么,玉儿连自己的生辰都会记错,我可是翻了内务府的留档呢。”看见我疑惑的目光,四爷的脸上满是耻笑的神情。
我嗔怪的白了他一眼,脑子里却在飞快的搜索着。对了,难怪我会觉得陌生,这个日子本就应该属于那个真正叫做如玉的姑娘。心里徒然浮起一份怅然,拉着他的手,半分玩笑半分认真的道:“玉儿就想生在腊月,不行么?”
“难道生日还有随便改的?”他皱了皱眉头,顺势把我搂到怀里,转而笑了笑道:“不过你这异想天开的主意,倒是和十三弟有的一比。”
“怎么,他也要改成腊月里的生日。”
“那倒不是。他生在二月初一,却一定要改成十月初一…”
“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摆弄着他袖口镶金的滚边,饶有兴味的问道。
“他说想跟我生在一个月,每年就都可以一起庆生。”四爷的话很是简洁,而那深沉的语调却仿佛在追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抬头望向他的脸庞,一捧盛开的紫色焰火正从他头顶漆黑的夜幕中冉冉逝去,闪烁的星火照着他眼底的光彩,似乎透着一点虚妄的迷离。当初在现代的时候就知道他与十三兄弟情深,只是不晓得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话到嘴边,竟然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和十三爷这么投缘?”
四爷一愣,低下头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而那神情却分明是在挖掘心灵深处的一段记忆。过了良久,他淡淡的话语终于在耳边再次想起:“当初他来永和宫的时候,才十二岁,个子还不及你高。看见腻在额娘怀里的十四弟,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可却是强撑着没哭出来。那情形我一直都还记得呢。”
我的心微微一颤,仿佛看见一个倔强的男孩背倚着门板,眼神里浸满了无处倾诉的心痛。而记忆中的那道陈旧的疤痕,却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不用伸出手,便可以感觉到它轻轻的悸动。
眼前一颗腾起的烟花呼啸着冲上天际,伴着一声响亮的呐喊破裂成无数绚丽的碎片。我下意识的抹了抹眼角,歪着头对他说:“阿禛,我给你唱个歌吧,算是回礼。”
“洗耳恭听。”他放开了我,靠上背后的山岩,仍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转过身,面对着满天此起彼伏的烟花,而夜已阑珊。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
*******************************************************************
还记得当初去壶口玩的时候,黄河的景象真的蔚为壮观。回西安的时候,正好赶上山路有塌方,就没找到回去的大巴。还好搭了一辆去宜川的车,路上还偷了几个苹果。从树上刚摘下来的苹果,真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