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在桐城郊区,距离位于市中心的君越有几十公里远。
车开进金融区那片时恰好是下班高峰期,一路堵得水泄不通。直到夜幕降临,江瑟才顺利抵达君越的地下停车场。
陆怀砚比江瑟先到,他站在停车场通往电梯间的入口处,着江瑟从一辆紫色小电车里走下。
从前江瑟在北城开的车都是几百万起步,眼前这辆小电车,与她一整个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但她开得很从容,没半点局促。
下午在寒山寺,瞥见他打量小电车的目光,那姑娘还笑着问他:“陆总要坐我的车去君越吗?”
陆怀砚自然是敬谢不敏:“下次吧。”
江瑟并不意外他的回答。
以他逼近一米九的身高,坐进车里怕是连腿都伸不直。
更何况,这位太子爷从来不会做让自己掉价的事儿。
进了电梯,江瑟以为陆怀砚会先去酒店大堂,从那里转乘直达顶层的专用电梯,不想陆怀砚一进去就按了七楼。
“先去吃晚饭。”
“我回家吃。”江瑟按下顶层键,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陆总时间宝贵,就不耽误陆总太久了。”
陆怀砚见状也不勉强,淡瞥她一眼便径直往电梯最里侧走去,边慢悠悠地说:“为了让你一眼图纸,我花两小时陪你从寒山寺回来这里。这会才来心疼我的宝贵时间,会不会太晚了些?”
电梯梯面是暗金的色调,光可鉴人,梯门合拢时,江瑟从梯面恰好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
她弯了下唇角,冲着梯面上的倒影温雅笑笑:“所以更不好意思耽误陆总的时间了。”
“……”
她说完便往左走了两步,站在左侧的电梯键旁边,与站在电梯右后侧的陆怀砚隔着物理意义上的最远距离。
结果电梯到了一楼大堂,忽然涌入十来个正在说说笑笑的人。
原先宽敞的电梯一下子显得逼仄。
江瑟不喜与人触碰,下意识便往后退。
与此同时,站在另一侧的陆怀砚抬脚挪了下位置,十分微妙地挡在了她的右前方,隔开了人群与她。
男人身上那点清浅的沉香气息缓缓袭来。
是他独有的暖而郁馥的气息。
江瑟朝左抬眼,只见梯面的倒影里,陆怀砚原先要笑不笑的唇角早已抿成了直线。
他在不耐烦。
在厌恶旁人肢体触碰这一点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站在他身前的是个年轻女孩儿,为了给同伴腾出位置,往后退了一大步,直直撞上陆怀砚手肘,觉察到自己撞到人后,赶忙回头说:“对不——”
目光扫过眼前男人的面庞,小姑娘腾地烧红了脸,那个“起”字自动消了音。
“没关系。”
陆怀砚淡应了声,低沉的声嗓在这密闭的空间显得格外的绅士。
也就江瑟能感知到他藏在优雅声嗓里的忍耐。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儿匆忙扭过头,视线却忍不住朝前头的梯面。
陆怀砚恍若未觉,半阖下眼,朝左侧梯面轻瞥了眼,里头那位被他护在身后的姑娘垂着眼睫,正浅浅弯唇笑着。
五楼一到,先前进来的那批人蜂拥而出。
陆怀砚前头那姑娘出去时还不忘朝后望了眼,梯门关起时甚至还能听见她对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七点钟方向,到我身后的大帅比没?可惜有女朋了,不过小姐姐也好美!”
“……”
人群一走,逼仄的空间恢复了原有的敞亮,也恢复了原先的静谧。
两人站在原处,没再往别的地儿挪。
电梯一层一层攀爬。
江瑟始终垂着眼,直到听见“叮”的一声,才缓缓抬起眼。
陆怀砚上前按住开门键,侧过眼她,等江瑟出了电梯,才松手跟上她。
酒店顶层只有一间总套,陆怀砚拿出房卡开门,屋里窗帘紧闭,随着房门合拢,整个空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男人似乎不急着开灯,寂静的空气里,他很轻地笑了声:“知道上次你哥和我打电话时叫你什么了吗?”
江瑟循声去他在黑暗中的身影,漫不经心地问:“他叫我什么了?”
“小没良心的。”
“……”
随着男人的声音落下,室内十数盏灯渐次亮起。
第一盏亮的,便是玄关处的这盏水晶吊灯。
薄光丝丝缕缕落下,同时点亮了两人注视着彼此的眼眸。
江瑟清了他眼底淡淡的戏谑。
她面无表情地落下眼,朝客厅里的白色沙发走去,边说着:“能把窗帘打开吗?”
沙发对面是一扇半圆弧度的落地窗。
墨绿色窗帘朝两侧缓缓推开,露出了窗外的星月与霓虹。
桐城最繁华的夜景一览眼下。
群星闪烁,万家灯火绵延。
最远处那略显黯淡的光点便来自富春河畔,星星点点,如同黑夜里半明半昧的流萤光火。
站在最高处最繁华的景,是陆怀砚一贯偏的风格。
但他这会眼皮都没朝窗外掀一眼,在流理台洗完手便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里的法式冰箱,从里头端出一盘精致的甜点,放江瑟面前。
“先吃些东西垫垫肚。”
江瑟着大理石茶几上的小蛋糕,蹙眉抿了抿唇,正欲回绝,在她对面沙发坐下的那人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慢条斯理地先开了腔:“不吃没得。”
“……”
长方形的金色托盘里放着三块色泽不一的蛋糕,碧绿的抹茶,橙黄的芒果还有艳红的草莓。
总统套有专属管家,每隔半日便会上来换上鲜的水果和点心。
这些蛋糕应当刚送上来不久,奶油上的草莓仿佛刚摘下来一般,浓郁的红果与半截碧绿的叶交织出最艳丽的色调,勾出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食欲。
江瑟在韩茵那里喝了一下午的茶,的确是饿了。
“我要一杯红茶。桐木关金骏眉的第二道茶水做茶汤,放入一颗敲碎的玫瑰冰糖,一粒玫瑰盐,还有一片柠檬。”
江瑟从不委屈自己。
既然他非要她吃,那她便不客气了。
该使唤人的时候便好好使唤。
陆怀砚掀眸她一眼,起身在玄关拨了通酒店的内部电话,又去酒柜挑了瓶威士忌,单手起开瓶子,回去沙发坐下。
那酒瓶十分袖珍,只有巴掌长,瓶身修长复古,一就知是上了年限的古董酒。
男人也不急着喝,修长的手指松松拎着渗着冷雾的瓶口,懒懒散散的垂在沙发把手外。
等管家送来江瑟要的甜品红茶后,他才散漫地喝下第一口酒。
江瑟用小匙羹搅了搅沉在茶汤底下的碎冰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微甜泛酸的茶液从喉咙滑落。
不错,是她一贯喜欢的味道,也就比佟伯泡的差上那么一点。
放下骨瓷茶杯,她端起托盘上的抹茶慕斯蛋糕,用暗金色的甜点叉轻轻划下极小的一块,放入嘴里。
陆怀砚拎着酒她。
她吃东西时很安静,动作也很慢,有种春水烹茶般的优雅。
旁人吃蛋糕,总容易将奶油沾在嘴唇,她却不会。
叉子送入嘴里的时候,藏在贝齿后的一截粉色舌尖轻托住叉底,红润的唇微一抿,撒着抹茶粉的奶油就此融化在她的唇舌里。
都说红与绿是这世间最艳俗的颜色。
此时他却觉着,浅淡的粉与浓郁的白还有鲜艳欲滴的绿交织在一起才是最艳俗的色彩。
而人世间的艳俗总与欲望挂钩。
陆怀砚那点子鲜少会犯的烟瘾再度袭来。
-
蛋糕很小,两厘米宽、四厘米长,一块蛋糕快吃完的时候,陆怀砚手里的古董酒也见了底。
他撂下酒瓶,起身去房间取了份文件,搁在江瑟那侧的沙发边几上,说:“你自己,我到外头抽根烟。”
江瑟直到他推开落地窗的推拉门,才发觉外头竟然有一条长长的环绕式玻璃走廊。
走廊除了与落地窗接连的一面,另外三面玻璃围栏都有一米五高,人站在那里,仿佛凌空立在了天地间。
男人靠着一弧玻璃围栏,锨开烟盒盖子,扣出根比普通烟要短一截的烟。
江瑟端茶杯的手在清那根烟的时候微微顿了下。
陆怀砚似乎也有些意外,微顿过后,略带薄茧的指缓而慢摩挲了下被火燎过的烟嘴,之后便将那根烟不紧不慢地送入嘴里。
外头的风很大,他偏头侧了侧线条冷硬的颌骨,双手拢火,点了半晌,终于将烟点着。
烟雾从他唇角溢出的时候,他掀眸向室内,着江瑟。
漆黑的瞳眸深处是比夜色还要浓郁的晦暗。
江瑟咽下半口茶液,缓缓垂下了眼。
一根烟抽完,陆怀砚推门进来,将沾染了烟味的大衣脱下,随手丢在玻璃门脚下。
江瑟已经翻起了那份区域规划图纸。
他过来时,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凉意。
以及若有似无的,清清淡淡的沉香气息。
目光扫过图纸内的一处街道,江瑟抬起眼,说:“韩阿姨在寒山寺静修,我以为你不会将寒山寺周遭的地界纳入旧区改造的规划里。”
陆怀砚垂眸盯着图纸了眼,说:“母亲在一处地方从来不会住超过两年,明年春天,她便会离开寒山寺。怎么?对这片区域很感兴?”
江瑟面无波澜道:“没,单纯感叹陆总能力卓绝。”
旧区改造的运营模式江瑟知道一些,寒山寺附近的莲安旧区便是桐城最古老的老城区,文化古物很多,也有很多旧时的建筑。
比方说锦绣巷,就曾是民国时期举国闻名的旗袍一条街。
这样的区域最适合旧区改造,将大片荒芜之地改造成具备商业价值的历史街区,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打过这主意,但桐城市政府一直没批准立项。
先前曹家与韩家提交的影视城项目的规划里也曾野心勃勃地要吃下这片儿区域,却没得到市政府的首肯。
然而陆氏一加入便不一样了。
陆氏曾将北城最混乱的朱荷旧区改造成了如今地标式的文化艺术区,不仅保住了原有的旧时代建筑,还在原有的文化氛围内将最传统的中式艺术与商业结合,成功开发出一片刺激大众消费的商区。
朱荷旧区当初是出了名老破旧,改造前,陆氏还盘下了附近的大片土地,如今上面高楼耸立,早就成了北城寸土寸金的地段。
虽说陆氏集团现在的发展重心早已不在地产行业,但只要陆氏愿意加入,冲着陆氏先前在旧城改造上的成绩,桐城市政府也会二话不说将旧城这片儿划出来给陆氏。
江瑟若有所思地着图纸。
陆氏既然接下了旧区改造这个项目,那么,锦绣巷里的所有店面,在明年春天后兴许就不存在了。
包括“张绣”。
她沉思时,喜欢垂着眼睫。
浓密的眼睫在卧蚕处落下厚重的阴翳。
陆怀砚目光在她眼下停了须臾,“昨晚没睡好?”
江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出门时只化了个淡妆,妆容轻薄,自然遮不住眼睑下的黑眼圈。
她敷衍地应了声:“……嗯。”
想的已经了,想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
没有半点迟疑,江瑟合上规划,放回原处便起身告辞,“家里人还等着,就不多打扰陆总了。”
打没打扰,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这礼貌客气的话当真是很道貌岸然。
陆怀砚知道江瑟说要走,就一定会走。
下颌往专用电梯一抬,他着江瑟问:“为了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是不是也不需要我送你去停车场了?”
“……是。”
陆怀砚要笑不笑的,起身将她送到电梯口,说:“我明天下午便要飞回欧洲处理些事,至少要走几天。母亲在桐城认识的人不多,你若是有空,就多去陪陪她,谢了。”
这话说得很有人情味。
他这个人,真要把谁放心里了,的确是极体贴的。
江瑟颔首应下:“我会的。”
她低头去按关门键,抬头时,陆怀砚还站在梯门外,双手插兜,微垂着眼她。
莫名的。
江瑟又想起刚刚他在阳台抽烟时她的眼神。
他这人的情绪鲜少外露,然而隔着玻璃窗与薄薄的镜片,她都能感知到他眸底横生的暗涌。
那样黑的眼眸翻涌起暗潮时,无端叫人觉得下一瞬就会被他吞噬。
梯门缓慢合拢,剪断两人胶着在一起的视线。
电梯往下启动的瞬间,江瑟面色沉静地低下眼,恍惚间记起岑礼许久之前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来不跟阿砚抢项目么?”
“因为阿砚做猎人时,从不曾失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