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周青亲自送的机。
作为特助,给老板接送机本就是职责之一,也算是家常便饭了。
他做事向来细致谨慎,飞机只要不起飞就不会离开机场。这固然是他的习惯,但周青从没见陆怀砚从机舱下来过。
以至于这会到自家老板一脸冷峻地从登机道出来,他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车钥匙给我,安排母亲回去庄园。”
夺下周青手里的钥匙,匆匆撂下这么句话,几个呼吸的工夫,陆怀砚便已经消失在周青的视野里。
车子疾驰在郊外的土路里,轮胎从路面飞快碾过,扬起一大片黄土。
机场就在城南近郊,离朱茗璃发的定位,约莫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他抄了近路,最快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抵达。
半个小时。
陆怀砚过往二十年,从没觉得半小时会这么漫长。
其实早就有征兆了不是吗?
从她非要同他分手便该知道,从她叫他不必对她长情便该知道,从她把那台唱片机搬到公寓便该知道。
还有她今早坐在盥洗台面给他刮胡子的目光。
她在不舍。
那时他还当她是舍不得他离开北城,捉住她手放嘴边亲了下,问她要不要他改机票明天便回来。
她仰头笑应他:“不要,别因为我改变任何事。”
别因为她改变任何事。
陆怀砚咬肌隐忍地动了下。
她宁肯一个人决绝地将这条路走到底,也不要他为她改变任何事。
-
给陆怀砚打完电话,朱茗璃便算着时间报了警。
车里冷气已经打到最高,可她掌心依旧一片濡湿,冷汗涔涔。
她透过后视镜了眼不远处的别墅。
那晚在废工厂,江瑟问她:“你真以为傅韫有拿你当一回事?”
她从手包拿出一瓶香水,往空气里喷了几泵,说:“上回我同他在旋转餐厅吃饭用的便是这香水,他叫你用过没?没用过先适应一下,迟早他要叫你用。朱茗璃,傅韫要真拿你当一回事,恋人也好,共犯也罢,他不会像对待一个泄欲工具一样对待你。”
空气里弥漫起浅淡的茶花香,屋内那股奇怪沉闷的气味被茶花香压制,该觉得沁人心脾的。
可朱茗璃却觉更加恶心了。
来自心理的恶心。
“傅韫喜欢你,我知道。”她冷冷道,“这件事已经羞辱不到我。”
“羞辱你?”江瑟那双被月光照亮的眼匪夷所思地一扬,“你竟然相信傅韫这样的人也会喜欢一个人?他那不是喜欢,我只是他的猎物。不仅仅我,你也是。我们都是他的猎物,唯一一点不同,是我这只猎物成功逃脱了一次。而你,已经被他驯服,他认定了你再也逃脱不了他。”
驯服。
这是江瑟第二回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
莫名的,房间里这阵掺杂花香的气味叫朱茗璃想起了那间旅馆。
潮湿的雨夜,廉价的花香,还有陈旧发黄的印花床单。
两人的第一次,就是在这么一间肮脏廉价的小旅馆。
朱茗璃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北城找出那么一家专门用来做皮肉生意的旅馆。
房间与房间的墙薄得根本隔不了音。
两边的屋子都是正在接客的暗娼,男人粗暴的喘气声,女人哀哀的求饶声,那些下流的不堪入耳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入了她耳。
她是朱家的大小姐,何曾待过这样的地方听过这样的话?
当时只觉气愤与恶心。
可傅韫就是有办法叫她心甘情愿留下来。
他说那是他曾经待过的世界,说唯有她能陪他来这个地方。
她信了。
听他的话留了下来。
好似便是从那时开始,她的所有喜恶都由他操控。
一步步被驯服。
喷别的女人的香水,学别的女人的发型。
朱茗璃慢慢抬起眼:“我不会被他驯服。”
两双眸子在暗色里定定对视。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虽彼此对方不顺眼,但对彼此的性格却也是了解。
江瑟说:“他的确没资格驯服你,这世间没有谁有资格去驯服谁。”
朱茗璃微扬起下巴:“我知道。”
短暂的沉默后,江瑟再度开腔:“傅韫的日子很快就会开始不好过,傅隽的死着是没什么破绽,但那么多的巧合本就不正常,资料我已经匿名送到傅隽母亲手里。”
傅隽的母亲出自南城温家,温家人手里有不少傅氏的股权,傅氏董事会里也有温家的人。
没了傅老爷子给他保驾护航,只要温家人出手,傅韫在傅氏的日子不会好过。
傅隽的死,傅韫是最大的受益者。
江瑟不信,傅隽母亲在到那些“巧合”后,能沉得住气。
“温家人只要煽动别的傅家人动手就成了,到那时,傅韫一定会意识到你们朱家的重要。当他说要和你结婚时,你可就要小心了。”
江瑟微微一笑:“他愿意娶你不是因为他喜欢你,而是他终于要对你这只猎物动手。没错,他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母家做他的支撑,但他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你还有你们朱氏的所有,他都要得到。假如你敢赌……也可以由你来得到他手里的一切。”
朱茗璃呼吸一紧:“什么意思?”
“傅韫去过桐城,找人查过我住的地方,甚至想要秘密买下我和我家人住的那一片居民楼,这手段觉得熟悉吗?”江瑟着朱茗璃,“七年前的事,他正准备对我再做一次,不是现在,也会在以后。我不愿意再做猎物,你呢,你要一辈子都做傅韫的猎物,等着他杀你杀你弟弟,再夺走你们手里的一切。还是跟我一样,不做猎物了。”
朱茗璃刹那间明白了江瑟的意思。
她重重咽了两口唾沫,握紧江瑟递来的啤酒,问道:“我还需要做什么?”
江瑟淡淡垂下眼:“告诉他我找过你也查到了他的过去,同他明明白白说清楚我想要找你合作。傅韫对你了如指掌,你身上一丁点异常他都能察觉到。想要骗过他,你就不能骗他。”
“我跟你说的话,十句话里你只需要复述七句就足够了。只要你不说假话,他就不会怀疑你,你往后所有的异样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
傅韫的确如江瑟说的,没有怀疑过她。
她的所有异样,落在傅韫眼里,也成了绑架江瑟的紧张与恐惧。
朱茗璃望向车窗外的蔚蓝天空。
警察和陆怀砚都正在赶来,不管别墅里面发生什么事,不管谁死谁活,她七年前欠岑瑟的都已经还了。
怔愣间,一道刺耳的轮胎抓地声蓦然响起。
朱茗璃望着前头那辆眼熟的黑色轿车,神色闪过一丝讶异。
他竟然来得这么快……
见男人冷厉的目光盯过来,朱茗璃立即松开脚刹,猛打方向盘,给他带路。
一黑一白两辆轿车相继停下。
朱茗璃下车用指纹开车库门。
卷帘门刚露出半人高的裂缝,陆怀砚便已弯腰钻了进去。
他的手机一直在通话中:“已经进了车库,地下室的入口在哪里?”
男人戴着一只蓝牙耳机,手里还拎着一根从车里带下来的铁锤。
一便知他在过来的途中,已经叫人查清楚这别墅的结构。
傅韫根本没同她说这车库底下还有个地下室,她以为他是把江瑟带进了屋子。
陆怀砚已经走到了车库尽头,矮身敲了几下,“笃笃”的声音响起。
耳机里的男人还在说:“这房子是木质结构,改建这屋子的人说了,那地下室的锁是指纹锁,只要不知道密码,不管是从里还是从外都不能打开那面铁门。因为不符合安全规章,他当时怕引起事故,便悄悄留了个物理开锁的方法。”
陆怀砚沉着嗓“嗯”一声,目光朝朱茗璃掀来,“这里这道锁,能解得开吗?”
他敲了敲地砖。
朱茗璃向他敲着的地方。
车库的地面铺的是水泥色的地砖,正方形瓷砖一块驳着一块,挨着墙面的那一块,边沿处却支着一个突兀却不起眼的半圆形镂空金属液晶圈。
想到什么,朱茗璃赶忙上前,拇指把那半个金属圈摸了个遍都没听到什么解锁的动静。
陆怀砚没再等,“走远点。”
说着抡起铁锤开始砸墙底的一处,把墙面砸开两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手探了进去。</p>
车库的打砸声江瑟丝毫没听见。</p>
这间地下室专门改造过,的确如傅韫说的,搜不到任何信号,隔音也相当好。</p>
他们下来的木阶梯上面就只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金属盖,她压根儿推不开,摸索了一圈也没找到开锁的地方。</p>
瞥了眼横在地毯上的男人,江瑟冷静地拧开水龙头擦走右侧锁骨的遮瑕膏。</p>
警察马上就来了。</p>
就算朱茗璃没有报警,郑欢姐肯定也已经联系上莫警官。</p>
江瑟身上的风衣沾了不少血迹,脖颈和下颌一道皮鞭抽出来的血痕,手背也添了点细小的伤口。</p>
傅韫见抵不过药力,发了疯地想要在昏迷前将她捆住。</p>
宁肯挨她几刀,也要将她制伏。</p>
他根本不知道越是这样发狂,他体内的药力便会来得越快也越猛烈。</p>
沉闷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p>
像极了七年前赵志成杀人的那一日。</p>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是一只无力抵抗的猎物。</p>
思忖间,头顶忽然“吱嘎”一声,昏暗的木梯顷刻间泄入一弧明亮的刺眼的光。</p>
江瑟豁然抬眼。</p>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皮鞋。</p>
大脑空白了一秒。</p>
她愣怔怔地盯着那双熟悉的皮鞋踩在一片光雾里奔下来。</p>
男人的身影随即出现在瞳孔里。</p>
两人目光对上。</p>
陆怀砚绷紧的咬肌不自觉一松,空气在这一瞬间终于涌入心肺,那股紧紧攫住他的窒息感也终于消散。</p>
江瑟眼眶有些发涩。</p>
跟七年前一样,她这会一身狼狈。</p>
脖颈的伤痕、衣裳上的斑驳血渍以及带着干涸血迹的折叠刀,无不诉说着这里发生了什么。</p>
陆怀砚环顾一眼便快步走向她,视线从上往下仔细打量她身上的伤。</p>
“剩下的都交给我。”</p>
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又冷又硬。</p>
江瑟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平静道:“傅韫没死。”</p>
陆怀砚闻言一怔,扭头向倒在床边的男人。</p>
男人身上的衬衣漫着一片黏腻的红。</p>
衬衣底下,豁出一道伤口的胸膛微弱起伏,的确是还活着。</p>
陆怀砚从木梯跑下来时,只用余光朝那边瞥了眼。</p>
这会细,才发觉傅韫的姿势瞧着十分别扭,双手被缚压在了腰后,双脚也绑了个死结缠在床脚里。</p>
他收回眼:“下不去手?”</p>
“记不记得除夕那夜我同你说过的话?”</p>
男人问完便解开领带慢慢缠在手里,就要伸手去握她手里的刀。</p>
江瑟如果不记得?</p>
他说以后她下不了手烫的烟疤,他帮她将那根烟按下去。</p>
手猛地往后一别:“怀砚哥!”</p>
她着他,胸口微微起伏:“我不想杀他。”</p>
她已经,不想杀他了。</p>
在傅韫失去所有攻击力,像一团烂泥一样软在地上时,她就已经不想杀他了。</p>
那一声“怀砚哥”叫得陆怀砚一顿。</p>
男人攥紧了手里的领带,手背青筋偾发。</p>
刚刚到那张黑天鹅公主床,他脑海里快闪过一个画面。</p>
那年在博德的小礼堂,她那场《天鹅湖》跳至一半他便推门离了场。</p>
门开半扇,松开门把时,有人匆匆掌住那半扇木门,与他侧身而过,进了礼堂。</p>
陆怀砚余光短暂掠过。</p>
是傅韫。</p>
是那时就盯上她了么?</p>
陆怀砚一语不发,咬肌再度隐忍绷起。</p>
他眉眼里的冷戾得江瑟心口一跳。</p>
警笛声渐渐逼近。</p>
不多时便传来朱茗璃的声音:“警察同志,人就在里面,已经有人进去救她了!”</p>
来的人是莫既沉。</p>
男人腰间别了枪和手铐,见到出现在这里的陆怀砚也不惊讶,四下环顾一圈便沉下眉眼,说:“救护车马上过来了,黄嘉,先带人去医院验伤,顺道做口供。”</p>
“是,莫队。”一名女刑警越过莫既沉朝江瑟走来。</p>
名唤黄嘉的刑警扫过江瑟手里的刀,便撕开一个证物袋,柔声说:“小姐,把刀放进来。别害怕,你现在已经安全了。”</p>
江瑟沉默着把刀丢了进去,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电击棒一并丢进去。</p>
“我还用了这个。”</p>
她的声音很冷静,黄嘉下意识她一眼,颔首道:“我先带你上去。”</p>
江瑟“嗯”一声。</p>
同陆怀砚对视一眼,便跟着黄嘉离开了地下室。</p>
莫既沉已经蹲在傅韫身旁,粗略扫过他身上的伤,说:“七道刀伤,都没伤及要害。”</p>
陆怀砚顺着望去,淡淡道:“他是七年前绑架江瑟的主谋。”</p>
莫既沉闻声便站起身,转身着陆怀砚。</p>
“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了。虽然江小姐瞧着跟上回一样冷静,但这个时候你不陪在她身边是不是不太好?”</p>
两个男人静静望着彼此。</p>
彼此眼里的东西都得明白,也各有各的坚持。</p>
须臾,陆怀砚下颌往车库的方向一点,“我拿来砸墙的那把铁锤,是莫叔送的,我带走了。”</p>
他说完转身踩上木梯。</p>
外头来了两辆救护车。</p>
江瑟就坐在其中一辆,黄嘉正在采集她指甲里的皮肤组织。</p>
她身上有不少傅韫留在她上面的犯罪证据,到了医院还要继续采集。</p>
黄嘉将棉签放入试管里拧紧,“还有哪里?”</p>
“锁骨和肩——”</p>
话音微微一顿,江瑟望向正在朝她走来的陆怀砚。</p>
黄嘉没觉察到她的异样,接过了话茬:“锁骨和肩膀?你身上这件针织衫掉了一颗纽扣,是嫌犯扯掉的吗?在那间地下室?我通知同事去找找。”</p>
江瑟垂下了眼。</p>
少倾,她问黄嘉:“黄刑警,现在可以去医院了吗?”</p>
黄嘉说:“可以。”</p>
江瑟便抬眸对陆怀砚说:“怀砚哥,你等会直接过来医院接我好吗?”</p>
黄嘉这会才发觉外头站着个男人,一时有点反应过来刚刚那点微妙的气氛是怎么回事。</p>
忙不迭叫了声:“毛师傅,陈护士,准备准备,要出发了!”</p>
陆怀砚淡淡了江瑟一眼,转身离开。</p>
江瑟望着他的背影没说话。</p>
他生气了。</p>
她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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