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这世上,每一日都要失去些东西。
头发、肌肤碎屑、眼泪、信念,抑或是情感。
头发和皮肤会再生,可那些肉眼不见的东西,有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也有可能会在某一日某一刻突然就回归了。
没有拔山涉海的轰烈,就只在某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忽然就回归。
这一个春夜便是江瑟的这一日。
水淅沥沥落着。
江瑟黑长的发一缕缕搭在两人交缠的手臂上,不断往下缀着水。
身体和大脑复刻住那二日的记忆,每一日,当水从花洒落下来时,她都像是听到了那一片雷雨声。
她曾经同张玥说她们都是从暴风雨走出来的人。
她骗了张玥。
十岁那年的暴风雨她从来没走出来过。
直到今日。
“抱紧我。”眼睫无力垂着,布满伤痕的手指也无力垂着,江瑟的声音很轻,“怀砚哥,我好累。”
一个人不知疼痛不知疲惫地走了五年,因为没有抵达目的地,她可以忽略所有的疼痛与疲惫,凭着一股意志力往前走。
等终于抵达目的地了,那层束缚着自己必须要坚强走下去的枷锁一旦碎裂,积累了五年的疲乏顷刻间袭来。
陆怀砚将她从车厢里抱出来时,她好似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浑身虚脱到了极致。
只是这一次,她是完完整整的自己,是终于从废工厂走出来的江瑟。
而这一次,他始终不曾离去。
她皮肤里还残留着滑腻的泡沫,整个人像一条滑不溜秋的彻底脱了力的鱼儿。
陆怀砚稳稳托住她,没叫她有一分一毫的下坠感。
心底的怒火早已被别的情绪压制,他闭眼将脸贴上她脸。
真是没救了。
他想。
十一岁那年便告诉自己,再不会给任何人抛下他的机会。他不会回头,所有抛下他的人他都不会回头再去找。
独独在她这,一而再地栽跟头。
她一句“抱抱我”,他便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头顶的灯光被水打散沉一个锥形光雾。
他们的皮肤被光照亮,像海里两条贴面交缠的鱼。
直到指腹的皮肤起了皱,陆怀砚才将她抵上湿漉漉的墙面,拿下花洒,细细冲走她身上的所剩无几的泡沫。
被抱上床时,江瑟浑身干爽,头发已经吹干了,牙刷干净了,身体的每一道伤口也重上了药,正在缓慢愈合。
陆怀砚脱掉两人身上的浴袍,将她抱入怀里。
他们在寂静的夜里赤身相拥。
江瑟抬起眼睑他。
屋子里并非全然的黑暗,黑色窗帘留了一眼细缝,窗外的月亮落了一隙光进来。
男人背光的脸轮廓模糊。
可他身上的每一处线条于她而言都是清晰的。
便是在全然黑暗的环境里,她都能清晰描摹出他的轮廓。
这男人或许不知道他出现在地下室,伸手要替她刺下那一刀时,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今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兴许会像一台断了电的机器,带着一身血迹软倒在车里。
又兴许会洗去身上的脏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赤身裹一床被子,一个人在极致的亢奋与极致的疲惫里慢慢渡过这一夜。
总归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用坚硬的臂膀抱着,用体温熨帖着。
告诉她,她不会是一个人。
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怀砚睁开眼,精准地对上她眸子,淡淡道:“睡觉。”
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和。
全然没了先前在浴室里的愠怒与挫败。
“你还没亲我。”
睡前醒后的两个吻是他刻意养成的习惯,江瑟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十分的理所应当。
陆怀砚浅浅地吁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这会有多想要她。
今日她的运气但凡差一些,他现在拥抱着的或许是早已经失去体温的她。
所有被他压制在心底的情绪已经翻涌成一种近乎动物本能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占有她来平复这些情绪。
可他能感知她的疲倦,也抚触过她身上的每一道伤。
他舍不得在这种时刻要她。
陆怀砚抬起她下颌,唇凑过去,隐忍克制地落了个吻。
随即大手盖上她眼睛,又说一遍:“睡觉。”
话音刚落,掌心便是一痒,怀里的姑娘终于阖起了眼睫,几乎在一秒内沉沉睡去。
陆怀砚在黑暗中等了片刻才挪开手。
-
翌日天晴,春光正好。
江瑟醒来时,身旁的男人已经没了踪影,他那侧的被子还带点余温。
她也不在乎。
总归他没一会儿便会出现,只要她醒了,他就会朝她而来。
江瑟光脚下床去拉开窗帘,而后便安安静静坐窗台上远处的江面和朝阳撒在江面上的光。
浮光跃金。
江面上每一道被风吹动的褶皱都涌动着细碎的金子。
她从小就喜欢阳光,对那片湛蓝无暇的天空也始终情有独钟。
她永远喜欢晴日。
“醒了?”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是一道很轻的缓缓朝她靠拢的脚步声。
江瑟回眸对上他眼。
“嗯。”
眼前的姑娘披着昨晚的浴袍,墨绿色一道身影,身侧是被风吹得鼓起的黑色帘布,身后是一大片金光熠熠的江景。
她被光拢着,乌发凌乱散落,每一根发丝都萦绕着很温柔的曦光。
曾经有过的病态般的破碎感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平和的安定感。
那双总是让陆怀砚觉得透不入光却又烧着一把火的眸子,这会明亮得比她身后的光还要耀眼。
她眼睛缀满了光,可陆怀砚依旧得见她眸底的那一束火光。
这世间要有什么比太阳还要热烈,那一定是烧在人眼里心里骨子里的这一把火。
男人一步步靠近她,抱起她,说:“带你去洗漱,然后吃早餐。”
进了浴室,他把牙膏挤上牙刷,“张嘴。”
江瑟乖乖张开嘴,由着他给她刷牙。
他如今做起这样的事总是驾轻就熟。
从废工厂出来时,她手伤迸裂得厉害,昨晚洗完澡后陆怀砚给她重上药包扎,亲自给她刷牙、吹头发,然后抱她去床上。
陆怀砚等她漱掉嘴里的泡沫,了她下眼睑,说:“昨晚睡得好吗?”
江瑟颔首“嗯”了声。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么好了。
醒来时身体明明哪哪都觉得痛,可她却觉得安定极了。像是在黑暗中漂泊许久的某一块碎片终于回归,整个人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定感。
陆怀砚给她洗漱完,便径直取过药箱给她上药,目光很专注。
江瑟低头他手,他手背全是刮痕,昨晚给她上完药后便抱她去床上,他也没给自己重上药,这会伤口有点儿发炎。
江瑟用脚尖碰了碰他,说:“你先把你的伤处理了。”
陆怀砚没听她的,将她身上的睡袍往下一扯,她整个人像颗荔枝一样被剥开。
男人细细扫过她身上的伤,拿过药水和棉签,淡淡说:“先弄完你再弄我的。”
棉签从她下颌和脖颈的伤口慢慢往锁骨和肩骨挪动,即将触到锁骨时,江瑟露在纱布外的指尖忽地一拦,说:“这些地方不需要弄了,都是淤青,过几天就会散。”
陆怀砚握住她作乱的手指尖:“怎么不需要?右边这一片都磨破了皮。”
他挑起眼皮她:“怕我吃味?因为这些是傅韫弄出来的?”
江瑟抽了下手指没抽动,索性不动了,就静静回视他。
“你锁骨的伤和你手腕的伤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陆怀砚松开她手指,继续刚刚的动作,把棉签放她锁骨,“都是你的伤。”
别的男人伤害她时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她的伤。</p>
包括锁骨的这些痕迹。</p>
他不会故意避开这些伤,叫她觉得这些痕迹是可耻的。</p>
他也不觉得这姑娘会觉得可耻。</p>
江瑟慢慢垂下手,没再说什么,由着他去处理锁骨那片伤。</p>
等他终于给所有伤口上完药,才拿过一把刮胡刀,用酒精浸泡后便缓慢剃开发炎的痂皮。</p>
他的手很稳,不觉痛一般,连眉梢都没皱一下。</p>
剃掉所有坏掉的痂皮,男人正要去取棉签沾药,江瑟已经先她一步取过棉签。</p>
棉花吸饱药液,落在伤口时带来了一阵清凉与刺痛。</p>
给他上药的那只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却很稳,没有一丝颤抖。</p>
上完药,江瑟将棉签往旁边的垃圾桶一扔,抬眼安安静静他。</p>
陆怀砚喉结滚了下,俯身亲吻她。</p>
他还没给这讨债鬼早安吻。</p>
江瑟主动张开齿关,与他勾缠,陆怀砚手扶上她后脑,慢慢加深这个吻,某一瞬又“啵”地一下强行止住了这个吻。</p>
男人垂下视线盯了眼她不知何时挑开他衣摆环上他腰侧的足弓,喘了一口气,又掀起眸子她。</p>
女孩儿眉眼里还有点尚未褪去的情潮与意犹未尽。</p>
她问他:“做吗?”</p>
昨夜不管在浴室还是在床上,她都感觉到了他的反应。只她太累了,像台断了电的机器。</p>
一觉过后,她恢复了力气,也来了心情。</p>
她想要他。</p>
陆怀砚刚吁出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p>
一夜过去,她那些隐在血肉里的伤全都浮上皮肤。除了这对正在撩拨他的脚,哪哪都是淤青,就连膝盖骨都是一团乌青。</p>
她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肉,都遍体鳞伤了还敢招惹他。</p>
从前也不是没这样招惹过他。</p>
当初在桐城,她也曾这样,一个电话把他叫回君越,连吃晚饭的时间都懒得等,脚尖挑开他腰侧的浴袍就要做。</p>
只那时的她像个病人。</p>
这会么……</p>
陆怀砚望着江瑟那双清醒冷静又沾着点□□的眼,一把擒住她脚腕,喉结缓缓下沉:“伤没好之前,别想睡我。”</p>
江瑟:“……”</p>
男人把她脚腕擒住时,还把衣摆往下扯一下,挡住了春光乍泄的腰腹线条。</p>
之后便后退一步,出去浴室给她拿了双室内鞋,抱她从盥洗台上抱下来。</p>
“下来吃早餐。”</p>
江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理不清他的气消没消。</p>
多半是还没消。</p>
这是他第二次生气。</p>
上一次她同他说分手,他其实也气,只不过被她一句“一直都只想要你”给哄好了。</p>
这一次却是没有上一次好哄。</p>
叫了那么多声“怀砚哥”都没能哄好。</p>
江瑟低头趿上鞋,不紧不慢跟上去。</p>
懒得再哄了。</p>
反正他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再抛下他。就这么,不死不休纠缠吧。</p>
吃完早餐,江瑟手机响了。</p>
是莫既沉的电话。</p>
手机响起时,她便隐约猜到这通电话的内容。</p>
接电话时,她一直没出声,静静听莫既沉说,末了才淡淡道一声:“辛苦了,莫队。”</p>
通话结束,江瑟了眼陆怀砚,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傅韫被朱印麟刺了几刀,抢救了一晚,到现在都还没脱离危险期。”</p>
男人淡漠地“嗯”一声。</p>
昨晚她在废工厂那会儿,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p>
他压根不在乎傅韫的生死,不管救不救得回来,他都不会让傅韫再有机会出现在她眼前。</p>
“陆怀砚,你不好奇朱印麟为什么会跑去医院杀傅韫么?”</p>
陆怀砚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黑沉的眸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p>
好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不给你睡就连‘怀砚哥’都不叫了?”</p>
江瑟两只手都绑着纱布,手因为疼痛力气本就比平常小些,听见这话,杯子里的茶水没忍住晃出几道波纹。</p>
她抬眼:“我叫了你十二声‘怀砚哥’。”叫了十二次都没能哄好他的话,说明叫哥没用。</p>
“十声。”陆怀砚纠正她,“叫了多少声都能记错,你叫的时候上没上心?”</p>
江瑟一愣,还有两声是录视频那时叫的。</p>
那个u盘还放在禾府。</p>
她放下茶杯:“你说过我叫你一声‘怀砚哥’,你就做这世上最好的哥哥。”</p>
陆怀砚轻笑着回一声:“你还有理了?这世上最好的哥哥难不成连生气的权利都没了?”</p>
他这一声笑,跟昨夜在浴室里那一声笑完全不一样。</p>
不再是那种受了伤的笑。</p>
一夜过去,昨夜那些坏情绪仿佛都被他彻底消化掉了。</p>
他这人既理智也克制。</p>
情绪波动再大,再是觉得难过觉得痛苦,也能用强大的理智压制住。</p>
昨晚那一刻的失控过后,他不会再问她想没想过她死了他会怎样,也不会问她想没想过他们的将来,更不会再说抛下他对她来说是一件轻易的事。</p>
这些话他再不会提。</p>
从他转过身抱起她,这件事便就此翻篇了。</p>
即便心里扎着根刺。</p>
他用理智消化掉所有一切。</p>
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会疼,只是理智地选择了最优解,让这段关系继续下去的最优解。</p>
就像他同韩姨。</p>
从前陆怀砚在私底下也叫韩姨“妈妈”,江瑟落水的那一次,便听他叫过几次。</p>
不是礼貌疏离的“母亲”,而是亲昵自然的“妈妈”。</p>
后来韩姨自杀后他便再不喊“妈妈”了。</p>
自此往后,都只是“母亲”。</p>
就好似从前那个会叫“妈妈”的陆怀砚已经被他抛在了过去,而这是他处理这段母子关系的最优解。</p>
江瑟又想哄他了。</p>
明明他这会比昨日更冷静更理智更不需要哄,又恢复成旁人眼中的小陆总,可她就是想哄哄他。</p>
想跟他说,她不是没想过他们的将来。</p>
抛下他一个人去赌命也从来不是件轻易的事。</p>
更不是没想过万一她赌输了,他会怎么样。</p>
这些,她都想过。</p>
江瑟垂下眼睫:“陆怀砚——”</p>
手机在这时突兀响起。</p>
她话音顿住,向对面的男人。</p>
陆怀砚已经划开手机,温和唤了声:“母亲。”</p>
韩茵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江瑟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p>
陆怀砚只给她斟了小半杯茶,怕斟得太满,她端着费劲儿。</p>
茶杯没一会儿便见了底。</p>
陆怀砚二言两语便结束了这通电话。</p>
他端起她的茶杯,给她续了点茶:“我没叫母亲知道你的事儿。”</p>
江瑟一点儿不意外。</p>
他许多事都不怎么同韩茵说,不想叫她操心,也不觉有说的必要。</p>
她轻轻“嗯”一声。</p>
陆怀砚把茶杯放回她桌前,继续说:“我十号那日送她去南观音山,当天来回,会回来得比较晚。那日要是需要去分局,你同莫既沉说往后推一天,等我回来再陪你去。”</p>
江瑟望着他没出声。</p>
那些到嘴的话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一时就卡在了喉咙。</p>
她咽一咽嗓,又“嗯”了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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