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奇人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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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古都,北京城由来已久。早在周代,便为诸侯之“蓟国”,战国争雄,燕国并蓟,遂为燕之都城。其后隋唐,改称“幽州”,复至辽、金、元三代,分别称做“陪都”、“上都”和“大都”,到了明成祖由金陵迁都至此,始称北京。北京城共分宫城、皇城和内城三重,于永乐五年(1407年)修建,至永乐十八年(1420年)竣工,前后历经十四余载。
所谓宫城,又称紫禁城,共有三座城门。由大门“午门”南起,是为端门;端门之南,便是承天门。皇城方圆十八里许,依次分南之大明门、安左门、安右门;东之东安门;西之西安门及北之北安门,共计六座城门。至于内城,便是人们常说的京城,共设九座城门。东城二门,东直、朝阳;南城三门,崇文、正阳及宣武;西城二门,阜成、西直;北城二门,便是德胜门和安定门。
如今的京城,为了防止一个人进城,门门盘查甚是严密,守城的差役一旦瞧着谁不顺眼,那人若不乖乖拿出银子来孝敬,就是肋生双翅,也休想飞进城中。
他们所要防止进城的人,便是官府新近张榜公文、画影图形悬赏的要犯——柳依依。
天刚放亮,归天鹤便带了冷暗、燕飞二人沿四九城一一巡视,跟着出了“军门”德胜门,乘马来到了香山“佛光阁”。
但听这三个字,便知这里是一座寺刹禅林。
迎着初日清晨,便见佛光阁宝铎和鸣,赫赫庄严,犹如丹流云表,极是壮观。大雄宝殿正门之处,高高悬起一块楣匾,远视如铁划银钩,近看若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镌着三个斗大的金漆大字。
——“佛光阁”。
由大雄宝殿入内,则为一道曲径。
佛光阁给人一种幽幽的感觉,一处处亭台水榭幽幽,一道道廓落长廊幽幽,婉雅别致的月桥花院幽幽,连古香古色的朱户珠窗亦幽幽。
曲径通幽,通往禅房。
——禅房花木深。
※※※
小僧引着三人在禅房前驻足,微一合什:“灭灯大师正在里面打坐参禅,三位大人自便。”归天鹤一摆手,小僧转身告退。
冷、燕二人守在门口,归天鹤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禅堂内气象肃穆,前日后月,左星右辰,四壁绘着“天体图”;地饰莲花图案。便是五个蒲团,也一一按着“阴阳五行”摆放,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八阵图中。
正中的蒲团之上,结跏趺足,坐着一名长眉、削面、年约七旬、着一领杏黄色偏袒袈裟的僧人。
只见他寂然端坐,一动不动,就好像入了梦。
归天鹤以佛家之仪合掌一礼,极为虔诚的道:“弟子见过灭灯大师。”
过了良久,灭灯缓缓睁开二目,伸手向对面的蒲团一指:“坐。”
“弟子谢座。”归天鹤按照他的样子盘膝坐下,他在灭灯近前,非但没有半点官派,相反如学生见了师长,甚显恭敬,“几天前便听大师回转京城,为了能让大师多休息几日,是以一直不敢讨饶,弟子所要的东西……未知可曾到手?”
“当然。”灭灯一伸手,在怀里取出一面银底、玄边、嵌着金字的方牌,在掌心一托,看着归天鹤道,“老衲也不知此牌真伪,从少林方丈枯木手中夺得,料想不会有假,你收着罢。”
归天鹤饮喜若狂,忙伸双手接过细细审视。但见方牌正面,镌着“武林乾坤”四字,背面则为“唯此独尊”四个字,各镶着一丝丝的江波湖纹。方牌玄边四周,滚嵌着一条金光耀眼的飞龙,刀法细腻精致,浮之欲出。
明眼人一看即知,银底玄边,是为“黑白”;江波湖纹,以示“江湖”,除了武林盟主有此雕饰,余者令牌复无二致。
归天鹤频频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揣入怀内,无限感激的道:“大师夺得此牌,与公与私,都可谓功德无量。弟子拥有此牌,上为君王分忧,下替百姓解难,那些所谓的武林豪杰、江湖好汉,从此再无人敢与朝廷做对。”
“但愿如此吧!”灭灯面无表情的道。
归天鹤笑道:“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弟子即便没有此牌,有大师坐镇京城,谅那些武林之士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先前皆道少林、武当倍出奇人,今日看来,便只有大师一人而已。”
“老衲算什么奇人?”灭灯摇了摇头,仍自面无表情,“老实说,能从枯木手中夺得此牌,老衲赢的并不轻松。要说奇人,眼下京城便有一个,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归天鹤眼睛一亮,忙道:“弟子不知,还望大师明示。莫非,此人的武功还高过大师不成?”
“此人武功深浅如何,老衲也不知道。”灭灯手拈数珠,缓缓的道,“昨日听香客传闻,在宣武门东大街‘仙鹤楼’附近,来了一个卖剑之人,可称至奇之人。”
“哦?”归天鹤听到这里,极感兴趣,接着问道,“不知如何之奇?”
“此人卖剑,与众不同。但凡别人卖剑,最贵的剑的才不过千两,而他的剑,最低价也须万两。此为一奇。”灭灯微微曲起两根手指,“此人五柄剑分金剑万两、银剑十万两、钢剑三十万两、铁剑五十万两,而他的木剑,却要一百万两。最贵的不是金剑,而是木剑,此为二奇。”
“不知这第三奇又当如何?”
“第三奇,他有三不卖,更奇!”
“三不卖?”
“不错。讨价还价者不卖,五柄剑不全买者不卖,买剑不买人者不卖!”
归天鹤哑然失笑,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人只怕是个疯子,别说三不卖,仅‘五柄剑不全买者不卖’这一条,别人谁会接受得起?这五柄剑折算起来,共计白银一百九十万两,莫说寻常人等,只怕就是豪商巨贾,也会觉得心疼。试问这样的剑,有谁敢去问津?”
灭灯反诘道:“换做是你,会不会买他的剑和人?”
归天鹤断然道:“不会!别说他是个疯子,就算他是个奇人,我也不会。待弟子学得十层‘灭灯大法’,除了大师,谁会是我的对手?”他瞧着灭灯,话音略自一顿,接着说道,“弟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说罢!”
归天鹤惑然道:“弟子发觉,这些日子每每修炼这门大法,无论怎么努力,一掌所及,却只能灭却六千灯烛,再多一根,已是万难。”
“距离多远?”
“六步隔墙。”
灭灯双掌平胸一托,微微仰了仰首:“你能达到六层功力,已经很不错了,老衲活了七十余载,也才不过练得八层功力,八步隔墙,掌灭八千灯烛。天鹤,凭你现在的武学,已足以自保。再说你贵为驸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权势所限,朝野上下众所不及。所以我看你的武功练与不练,精通与否?俱不重要。唉!你又何苦如此执着,臻至十层才肯罢休?”
“大师所言极是,弟子本不该练什么武功,只是弟子身子重任,却不能不练。”归天鹤在蒲团上霍的站起,言辞倍为恳切,“想弟子蒙宠圣恩,时刻如履薄冰,未敢有一时懈殆。为保我大明江山社稷,一统万年,对那些桀骜不逊的草蟒之辈,唯武功才能解决!”跟着跌膝跪倒,磕了个头道,“弟子如不能练成十层‘灭灯大法’,虽死不能瞑目。无论如何,还望大师成全弟子,予以指点迷津”。
“好吧!”灭灯叹子一口气,一抬手,“起来吧,非是老衲不肯相传。只怕老衲说出修炼十层‘灭灯大法’的玄机,你纵然练成,也须后悔终身。”
归天鹤站起身重新坐下,喜道:“大师快讲——”
灭灯又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忧伤,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在回忆一个忧伤的故事:“这个玄机说来并无多少玄机,要练得十层功力,首先不是灭敌,而是灭己。”
归天鹤不解他话中所旨,忙问:“何为灭己?”
“灭己亲、灭己朋、灭己尊、灭己师、灭己祖,只此而已。”灭灯目如寒电,深深的盯着归天鹤的眼神,“换句话说,便是性、情俱灭;爱、恋俱灭;道、德俱灭;灵与魂亦俱灭。再直白一些,就是灭——绝——人——性——”
“灭绝人性——”归天鹤私欲再深,听到这四个字,身子也震了一震。
“对!灭绝人性。杀了自己的亲人、爱人、朋友、师长;无爱无情,更要无耻。少哪一样,便难练成此功的最高境界——十步隔墙,掌灭万烛!”灭灯的胸口像是给人刺了一刀,他轻掩胸口,似有一种痛的感觉,“还有,一旦练成此功的十层境界,便永世不能生情、生爱,否则无须他人杀你,你也会自损自毙。天鹤,老衲自问可以灭朋、灭尊,却灭不得亲,不知你能否办得到?”
归天鹤听到这里,心头掠过一丝寒意,脸上再无笑意。
二人目光对视,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
一柱香的工夫,他们谁也没曾说话。
一个微微心痛,一个微微心跳。
一个面如死水,一个脸似狂潮。
※※※
归天鹤想了多时,悠悠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子来深深一礼:“蒙大师指点,弟子终悟其味,容弟子回去再想上一想。弟子已讨饶多时,这便相辞。”
灭灯一手掩着胸口,另只手轻轻抬了抬:“老衲不送。”看着归天鹤走出去的背影,他在心痛之余,竟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归天鹤与冷、燕三人出了佛光阁,乘马返城。到了德胜门时,归天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转身向着冷、燕二人说道:“听说宣武门东大街的‘仙鹤楼’附近,出了一桩奇人奇事,你们二人不妨前去瞧瞧,看是不是真有个卖剑的疯子?”
冷暗一笑:“大人,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瞧的?”
归天鹤沉声道:“你懂什么!正因为现在的疯子太少了,才值得一瞧。记住,他的剑有没有人买?何人所买?都与我看清楚了,我在府中等你们的消息。”
“遵命。”冷、燕二人双双抱拳,拨转马头,径直来到了宣武门东大街处的“仙鹤楼”。
他们来到时,正当午牌时分,果然看到楼之左侧围着一大帮子人。这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好像比看戏的还要热闹。
无论戏演得有多精彩,到了晌午,也总有人回家吃饭,而这些人都好像已忘了吃饭。先来的还不曾散,看热闹的又接踵而至。因为在多数人心目中,看一个奇怪的疯子,实在要比看一场戏有趣得多。
二人飞身下马,各自一手牵着马,一手亮出腰牌。燕飞大声喝道:“妈的,官差在此,都闪开。”众人一瞧他们二人的装束以及手中的腰牌,不由自主两下一分,让出了一条人胡同。
二人大步入内,果见人群当中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很特别。
不但丑的特别,脏的特别,而且还脏的特别。
他看上去也不知有多大年龄,须发和眉毛皆是白的,满脸的皱纹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漾出的水纹。除此,他一张脸大疙瘩围着小疙瘩,也不知有多少疙瘩。更令人不屑的是,他脸上脏兮兮的尽是灰垢,也不知几个月才洗过一次脸。
再看他的穿着打扮,粗布衣、粗布裤、草编鞋,除了补丁还是补丁,比叫化子还要破上十倍。
在他眼前,置起一张草席,席上摆着五柄长剑。一柄是镶珠嵌宝、黄灿灿的金剑;一柄是烂银生辉、寒气逼人的银剑;一柄为精光四溢、锐锋夺目的青钢剑;一柄为蛇形龙尾、暗黑无光的铁剑;还有一柄,却是一柄不甚起眼的木头剑。
五柄剑各置一牌,牌上标着价码。挨着那人右腿处,还放着几十个巴掌见方的木牌。
一个又脏、又老、又丑、又穷的人,却有着一柄金剑和一柄银剑,看的人若不感到奇怪才怪。
冷暗大刺刺的来到近前,松了马的丝缰,俯下身看了看五柄剑的价码,笑着啐了一口:“老家伙,莫不你是穷疯了,几柄破剑,却要这么贵的价钱?”
说着一伸右手,想要取那柄金剑,没想到竟给丑老人一伸右手,挡了回去。丑老人跟着又抄起腿边的一块木牌,朝冷暗晃了一晃。
木牌上写着三个字:买不买?
冷暗脸色一沉:“怎么,老子不买便不许摸一摸吗?”
丑老人点了点头,又将木牌放回原处。
燕飞暗中向冷暗使了一个眼色,走上前笑道:“他不买,我买。只不过我要好生瞧瞧,你卖的是什么稀世名剑,却要的这么贵?”一伸手,也要取那柄金剑,丑老人又一抬右手,拨了回去,左手又在腿边取出一块木牌晃了晃。
木牌上仍是三个字:买几柄?
燕飞怒道:“奶奶的,买一柄也不成,难道你还让我都买了不成?”
丑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冷暗搔了搔头,他发觉这个老人不但可笑至极,甚至还可气至极,当下一狠心:“也罢,这五柄剑,老子全买了。这下,老子总可以瞧一瞧吧!”伸手还要取那柄金剑,丑老人依旧一抬右手,弹了回去,左手依旧在腿边取出一块木牌晃了一晃。
牌上还是三个字:买人否?
冷暗眼睛一瞪,横起眉毛喝道:“只怕你是活腻歪了,竟敢扫老子的兴。全部买了你的剑,还要买你的人,这等稀奇之事,老子还是头次听说。嘿嘿……老家伙,你穿的这么穷,却卖这劳什子的金剑、银剑,老子怀疑你是江洋大盗,他妈的偷来的。”
丑老人笑着摇头。
燕飞威胁道:“老子乃是大内侍卫,你难道不怕吗?”
丑老人没有笑,却点了点头。
冷暗讥讽道:“我们和你说话,你他妈的除了晃牌,就会点头摇头,你是个哑巴不成?”
丑老人看着他冷冷一笑,冷冷、冷冷冷冷的点了点头。
冷暗厉声道:“你冷笑什么?老子宰了你!”振臂一探,右手五指箕分开来,恶狠狠一掌,直插丑老人胸口。
他自持天生膂力过人,双膀一晃,深具千斤之力,是以一掌使出,势如风雷。他更自忖这一掌打出,丑老人势必闪让,没想到对方一抬右手,竟接了他一掌。
丑老人看上去并没怎么运劲,只是轻轻隔了一下,但随着众一片哗然,冷暗的身子竟断线风筝般的砰的飞了起来。众人四下一闪,纷纷外退。不过冷暗也果真了得,半空中叠腰换身,未等身子坠地,先行俯身探掌,借掌力向着地面一按,顺势一个“送风雁南归”折身掠起,再度一掌攻向老人。
丑老人看也不看,仍一抬右手,砰的一声,接了他这一掌。
冷暗的身子跟着飞了出去,只不过他这次却没那么走运,身子硬生生跌倒在地。一张嘴,还咯出了一口鲜血。待他摇摇晃晃着站起身子时,才觉得至少断了三根肋骨。
燕飞大惊,忙抢至他身边问道:“老冷,你觉得如何?”
“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好、好……厉害!”冷暗一边喘气,一边苦笑,“我现在浑身无力,抓住此人,一定……要带回……去,看来只有……靠你……老兄了……”了字出口,一张嘴,又咯出了一口鲜血。
“当然。”燕飞铿的抽出腰间长剑,面向丑老人阴着脸道,“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公差。说不得,只得请你走一趟了”。
丑老人微微冷笑,摇了摇头。
燕飞一晃他的眼神,一矮身,向丑老人倏的抢上一大步,长剑反手一挑,一招“吹云弹雪”直刺丑老哽嗓。
丑老人突然一伸手,闪电般抄起摆在席子上的木剑,剑势一转,格的一声,将燕飞的长剑牢牢压住。燕飞一击不中,本拟手肘侧翻,倒转长剑边攻一招“迎鹤惊风”和“惊雷震谷”,殊料他连较了几次真力,两柄剑竟似粘在一起,一动不动。
丑老人衣袖一卷,手肘蓦的内收,挺木剑向前一推,燕飞只觉一股大力沿着长剑汹涌急至。格一声响,长剑已自折断。
长剑一折,他的身子跟着一轻,被震得收势不住,身子凌空飞起。
燕飞吸一口气,勉强落于地面,却觉嗓子一甜,立时热血上涌,哇的喷了出去。再看他手中的剑,所握仅剩了一截剑柄。
此时此刻,不要说是他和冷暗,就是那些围观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怕。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个看上去又老又脏又破又哑的人,绝不是个疯子。看他举手投足,或掌或剑,虽没雄浑苍茫之气,纵横驰电之势,却犹如堂宇宽博,不凛而自威。
所以众人再看他时,非但把他看做是个奇人,更把他看做了一个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燕飞看了丑老人一眼,无力的道:“好!你有种便在此等着。等我们回去禀报了驸马爷,会有你的好瞧。”
可当他们牵着马刚要走时,人群中却有个声音冷冷喝道:“何人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竟敢对老先生如此不敬。”
这人说着话,踱着方步,轻摇描金折扇,迎着二人缓缓走了过来。
※※※
众人定睛瞧看,一致打量来人,看他中等身材,年约五旬,气色红润,颌下一部短胡须黢黑湛亮。尤其看他的穿戴,便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只见他一袭紫衣,做工极为考究,无论条格、纹饰,皆是镶了又滚,滚了又镶的绝好刺绣。在他腰里,系着一条巴掌宽的镶钻碧玉带,双手十指,还各戴着一个红宝石的板指。
看他背后的四名随从,也各自不俗,一一佩着腰刀,威风凛凛。
冷、燕二人刚要发作,等瞧清了此人五官面相,刹时身子不知矮了多少截,连舌头也不知短了多少截:“三……三……三王……爷……您老……好……”
“看到了你们,不怎么好。”三王爷啪的一合折扇,指着他们的鼻子叱道,“借我口中言,传我心腹事,回去给归天鹤捎个话,这位老先生的剑和人,本王收装包圆,统统买了。听说归天鹤近来设了个什么招贤馆,收了几个相当了得的武林高手,我很感兴趣。七日之后,本王必去猛虎堂拜访于他。”
“是是是,一定转告。”二人一边擦汗,一边一个劲的作揖。
三王爷朝二人一撇嘴,轰狗似的向外一挥手:“滚吧!”
“滚滚滚,这就滚……”二人擦着头上的汗,牵着马出了人群。
三王爷径直到了丑老人近前,注目看了看,蹲下身子道:“老先生,本王不才,你的剑和人我都买了,咱们走吧!”
丑老人在腿边摸起一块木牌子晃了晃,三王爷看着牌上的字念道:“买几个?”
丑老人用力点了点头。
“不知加上老先生,你让本王买的人,共有几人啊!”三王爷笑着道。
丑老人跟着又取了牌子一晃:共七人。
“好,别说七人,就是七百人,本王全都买了。”三王爷毫不犹豫,伸手在怀里取出数张银票,“老先生,这些银票每张十万两,全国商号,均可兑换。你先数一下,共二十张,多余的也归你了,拿着。”
丑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也不客气,数了数装在怀里。
三王爷哈哈笑道:“好!果然是个奇人。别说是二百万两银子,便是比这再多十倍,本王能得遇老先生,心里也痛快的紧。老先生,不知另外六个人,现在都在何处?”
丑老人随手一抓,举起两块牌子来,一块牌子上写着“金风客栈”四字,一块牌子上写着“丙寅号房”四字。三王爷看罢转过身子,吩咐四名随从:“席子便不要了,你们且将这些剑及木牌拾掇拾掇,回府之后,速套三乘马车赶往‘金风客栈,’将老先生另外几个朋友一并接至府上。”
一名随从道:“王爷,你怎么办?”
三王爷悠悠一笑,拉着丑老人的右手,道:“我扶着老先生回府。”跟着连连摆手,“快去快去。”随从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不过……”三王爷瞧着丑老人微微一乐,“本王很想知道,老先生的尊姓大名,应该怎样称呼?”
丑老人不慌不忙,在他掌心用指尖写了两个字。
“龙狂——”三王爷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好名字,够狂!”
※※※
在偌大的京城,贺顶红屈指算了一算,能真正和自己常喝酒、喝好酒,并且一天就想着的人,便只有易水寒一个。在天子脚下,他的京营统领之职并非多大的官,与那些皇亲国戚、公卿王侯相比,也可以说是一个不入流的芝麻粒小官。但再小的官也是官,不管怎么说,贺顶红总算还有自己的家,房子虽是买的,也是家。
能在京城立足,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本身便是一种本事。
他和王佛有所不同,他没有亲人,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四处流浪,四海为家。
他甚至也和易水寒不一样,易水寒总算有了妻室,他至今却没一个。所谓的红粉知己,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觉得还没有一个合适的。
贺顶红一个人闲着的时候便喝酒,易水寒不来,他便一个人对酌,与蛇共语。
今夜如是,他只一个坐在屋子里喝酒。一张桌子、一只椅子、一根火烛,还有天上的月,依稀的星。
他住的这个地方,位于京城正阳门内的护国寺附近,这里三面环水,别具风光。
他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居住,因为他认为有水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总是湿润的。尤其是清清纯纯的水,不见泥沙的水和明澈见底的水,人看着它,生命便像被清洗过一次,就是不做梦,也有梦的气息。他甚至认为,一个爱水的人,生命便永远不会觉得干燥。
夜幕低垂,月华如水,静得仿佛连一丝风儿也没有。
——一个多情的夜。
——一个黯然销魂的人。
※※※
贺顶红缓缓尽了三杯,忽然放下手中的杯箸,淡然一笑:“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喝上几杯,莫不成几天不来,陌生了不成?”
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却不悠闲,声音又低又沉:“你知道,我今夜前来,不是为了找你喝酒。”
“我当然知道。”贺顶笑着举起杯,轻轻抿了一口,“因为你虽然在院子里,我却已嗅到了你身上的杀气。因为你的杀气太重,我看到烛光在摇曳。”
这人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我有我的难处。为了如玉,为了报答归大人,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话说到这里,屋里的烛光倏的一颤,火光明明灭灭,闪烁不定,闪动着一点点迷离的冷光。
人未至,杀气已入屋内,除了“神腿”易水寒有这等浓、这等烈、这等摄人的杀气,试问还会有谁?
——没有。
除了他,另无二人。
※※※
易水寒低着头走进房间,反手掩上房门,脸色又阴又沉,不怎么好看。他看着贺顶红,并没有搬椅子坐下,仍站着说道:“顶红,做为朋友,老实说——我并不想这么做!”
贺顶红也不相让,手里举首杯子,忽然开心的笑了:“你当然没错,为了如玉,你应该这么做。不过,你即便是真的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
易水寒的双眉轻轻一挑,蓦的右腿一抬,噗的一声,烛火应声熄灭。跟着脚尖儿一起,如一柄出鞘的刀,疾似流星一闪,顶在了贺顶红颈后。可贺顶红除了头上的发和身上的衣服动了几动,他的姿势依然没变,手里仍举着酒杯,酒杯里的酒一滴儿也不曾溅出。
不过易水寒的腿力也当真收发自如,令人叹服,他的脚尖虽及贺顶红后颈,力道却未发出。他慢慢收回右腿,慢慢退后一步,说道:“你真的不还手,这是为何?”
贺顶红望着杯中的酒笑道:“不为什么,便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还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碰上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使我改变了不少。”五指稍一用力,砰的一声响,酒杯刹时爆裂。但他跟着一运气,指尖上的酒液瞬息之间火花一闪,随指力送了出去,那根火烛重又燃起。
易水寒由衷击了一掌:“好内力,你的‘吞象大法’终臻化境,其实咱二人真个交手,我未必是你的对手。”
贺顶红淡淡一笑:“我所练的,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只怕与白天‘仙鹤楼’那一卖剑之人相比,还差着几许。”
“你也听说了此事?”
“是。”贺顶红重新换了个杯子,又重新斟满一杯,“听说此人是个奇人,轻轻一掌,只一招便震断了冷暗的三条肋骨;凭一柄木剑,便断了燕飞的‘流云剑,’这样的人若不称奇,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奇?”
易水寒低下头道:“这个人又老又丑又哑,应该不是他,可我总觉得,也只有他才有这等功力。”
“王佛?”
“不错。”
贺顶红立时否了他的看法:“我看不会。任一个人再怎么易容,头发和眉毛也不会变,可听说此人的头发、眉毛和胡须却俱是白的。而且他使的是什么武功,我们尚且不知,更不敢断定他便是王佛。”
易水寒道:“听冷暗和燕飞向禀报,三王爷七日后便带那人来猛虎堂拜访驸马,他是不是王佛,届时便知分晓。”
贺顶红深有同感:“不错,我们虽不了解王佛的武功,想来他的剑法必是绝世剑法,不同于各门各派的武学。他练的若只是一些寻常人都看得懂的剑法,那他便不是王佛。”他说到这里,将脸转向易水寒,眼神中笑意一闪,“你可以出手了。”
易水寒也是一笑:“你不出手,我便不能杀你,否则胜之不武。所以你坐着不动,我没法子向你出手。顶红,归大人给我二十日之限,剩下的日子,你可以选择。”
“选择?你让我选择什么?”
“一是杀了王佛,二是悄然辞官,来个不辞而别。”
贺顶红凄然一笑,伸手拢住由怀里游出的那条漆金色的暗鳞蟒蛇,然后低下头,在它眼睛上柔柔亲了一下:“不可能!这两种选择,我都办不到。第一、我不会杀王佛,我已经对不起过他一次。二、我更不会选择逃跑,我必须救出王佛的家人。三、这个官,我毕竟还不曾当够。所以——我有我自己的选择!”
易水寒望着他,眼神中升起一丝暖意:“我以为你做了官,全部都改变了,没想到你对待朋友的心还没变。”
贺顶红摸着胸口一笑:“王佛说的对,喝酒有一个好处,暖心。其实我也险些变了,为了仕途,一狠心,也想将朋友踢至一旁,所幸我经常喝酒,酒是热的,这颗心才没有变冷。”
二人瞧了多时,忽然相视一笑,他们的眼中,各自有泪光在闪烁。
易水寒跟问道:“对了,说说你的选择是什么?”
“为了不使你为难,归天鹤又不能奈得我何,改投三王爷门下。”贺顶红压低声音道,“当今朝野,论权势,能抵得往归天鹤的,唯他莫属。另外,三王爷是个聪明人,近日的四桩命案和盗取‘天蚕宝铠’之事,他比谁都清楚,真正的元凶是谁?”
易水寒点了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你若真的成了三王爷的人,归大人要杀你,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跟着一笑,“好。我且为了你那句心还是热的,便应饮上一杯,顶红,也给我斟上一杯。”
贺顶红二话不说,找了个杯子替他深深斟了一杯。易水寒接杯在手,一饮而尽。拍了拍贺顶红的肩头:“我相信,今后你我虽是各为其主,但仍然是好朋友。”
“一定会。”贺顶红望着他眉头微微一皱,却有些担心的道,“易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起归天鹤,何尝对你有恩,若非他提拔小弟,小弟当然也不会有今日。只是他现在的欲望愈来愈深,疑心也越来越重,我怕日后……他会对你下手,累及如玉嫂子。”
易水寒笑道:“以后的事谁会说得清楚,至少现在他还不会,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愚兄也和你一样,投在三王爷门下。好了,你多保重,告辞——”开了房门,趁着月色走了出去。
行至贺顶红大门时,易水寒蓦然驻足,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原来二位在此,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果见夜色下笑着走出了两个人。
——“横刀三千里。刀下不留头”的屠人万和人称“暗器王”的唐宇。
唐宇一拱手:“易总管好。”
易水寒冷笑着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在此监视我不成?”
“不敢。”唐宇陪着笑道,“我们也是奉了大人之令,好与总管共同对付姓贺的。”
“如此说来,易某倒要感谢二位了?”易水寒袖子一拂,脸上杀气毕现,“大人既命我一人完成此事,我很不希望二公插手此事。如果是这样的话,嘿嘿,易某便将此事交给二公完成,岂不是更好?”
屠人万道:“总管误会了,总管要办的事,我们兄弟岂敢贪取。总管大人,方才不知可曾得手,杀了姓贺的?”
“二十天期限,我却不急,你们急什么?”易水寒反手一指,“贺顶红便在里面,二位若是等得不耐,眼下便可动手。只不过他好歹也是个统领,谁若明处下手,纵然得手,我看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二人一听,一时斗志全消,站在原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为易水寒说得不错,贺顶红毕竟是朝廷命官,一无过错可抓,二非江湖中人,明着下手,便是归天鹤也不敢。是以杀官之道,首须神不知、鬼不觉的暗中下手,就算杀了人,也不知是谁所杀,才不致累及己身。
“好。”唐宇一咬牙,“总管要杀他时,我们一定会助总管一臂之力。最好的法子……嘿嘿嘿……还是一杯毒酒最为省事。”
“多谢了。”易水寒看着二人,没好气的一拱手,“你们便在这守着吧,在下可要走了。”身子一起,仅几个起落,犹如鹰鹞掠风,便消逝在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