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珠最后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好灰溜溜地在梁九功的瞪视下离开了。
她一出门便看到殿门两侧侍立的黄甲侍卫,一双双肃穆的眼睛直盯着她,将她看得有些心虚气短,连忙脚底抹油,垂着头飞速离开了。
她走后,殿内许久不曾有言语,即便是极端善于揣度康熙心意的梁九功,此刻也斟酌着康熙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过了半晌,康熙方才放下手中茶盏,沉声说道:
"将刑部大牢收押的犯人提来,聚集京郊一处宅院,再寻熟悉天花的医官待命。"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主子可是要让他们率先种上那天花,以观成效?"
康熙微微抬眼,凤目之中的眸光在葳蕤灯火之中倾泻些许,让梁九功悚然一惊,觉得自己又是多言了,连忙垂首含胸,不敢言语了。
“先植牛痘。”
康熙语气平静道,却是在梁九功心里惊起波澜,他小心地抬眸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却发现康熙正眸光深邃地看着他。
梁九功背心发汗,不过他到底跟在康熙身边儿日久,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自然不会被自个儿主子一个眼神吓得不胆战心惊,只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来,装傻充愣道:
“主子这未免也太依着那小奶母了!要奴才说啊,这小奶母所言之事本就像是天方夜谭,也就是主子这般礼贤下士的君主,才会听她一个奴婢的妄言。"
"朕是否依着她,还得看这些死囚之态。"
康熙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看着梁九功,丝毫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的插科打诨:
"若她所言为真,那这天花防治百年之功,皆在今朝。"
梁九功连忙称是,而后觑着康熙的脸色,小心试探道:
“可这小奶母如今如此亲近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还能让她回四阿哥身边儿么?这小奶母初见时倒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奴婢,谁知竟是个如此能攀附的,可真真儿是人不可貌相。"
康熙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目低垂,凝结于他手中半空的茶盏微微荡开的水纹之上,就在梁九功以为他不会再理会时,他听到康熙说道:
34;她是少见的心思纯质之人。后宫之人和幼龄皇子少染尘俗,若是受她蛊惑,朕倒不觉稀奇。"
他半垂着眸子,神色似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厌弃,可梁九功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是了然。皇帝对那小奶母似有不同,这点儿他作为旁人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虽不是那恪守成规的老古板,可因先皇放浪形骸,重私欲而轻社稷的贻害,皇帝自小便极为注重规矩和体统,即便是对于后妃子嗣之事,他也极尽克制,断不会以自身喜好而颠覆祖宗规矩。
而到了小乳母这里,百般离奇荒谬的行径竟也没换来皇帝实质性的斥责。这小乳母莫说罪孽深重,却也是漏洞百出,不堪指摘,若是皇帝想要处置小乳母,早就能安排百种大罪,断不会容忍她一次次挑衅皇帝的权威,无视宫廷的规矩。
或许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他与他的幼子和妃子一道,陷入了纳兰氏那令人难以忽视的蛊惑之中,堕其术中,虽心如明镜,却难以自拔了。
梁九功心里想得明白,可不能有半分表现,否则伤了自家主子的面子。
齐东珠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康熙是否真把她最后几句胆大妄为的话儿放在心上,灰溜溜地回到大阿哥养病的院落里。
外殿守卫的奴婢见她回来,纷纷注视着她的脸色,几个年纪轻些的婢女还露出钦羡的神色,大抵是觉得她是因为照顾大阿哥有功,得了皇帝的赏识,方才是去领赏去了。
旁人不知,齐东珠可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也不与那些企图与她攀谈的嬷嬷和婢女讲话,只垂头回到了内殿,想看看大阿哥的情况。
内殿之中一片静谧,榻上的秃毛哈士奇侧卧在床上,只有腹部雪白的毛毛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着。
内殿侍奉的奴婢见齐东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便也不等吩咐,垂首退了出去。想来今日皇帝作然驾临,将齐东珠单独叫去叙话的行为有目共睹,诸人皆敬畏她的本事,更是笃信她是贵人深信之人。在这座临时启用的皇家别院之中,从洒扫太监到大阿哥身边儿的嬷嬷,此刻都隐隐以齐东珠为主。
谁能想,齐东珠阴差阳错的在这些久日侍奉大阿哥,有些年岁的嬷嬷和婢女之中树立了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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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哈士奇似乎是睡了,安静地闭着眼眸,眼睫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震颤着。齐东珠轻而又轻地摸了摸他一时半会儿长不好的头毛,心中一片柔软。
她又想起方才哈士奇阿哥对她意想不到的维护,想起他还带着沙哑的娃娃音向他九五之尊的皇父讨要承诺,只为换得齐东珠不被皇帝问罪。
明明几日前他还嫩着小奶音,凶巴巴地威胁齐东珠,再不顾他的反对给他灌饭、摸他的头毛,就要告诉他的皇阿玛,让他皇阿玛砍掉齐东珠的脑袋。
齐东珠探了探他的温度,见确实不再发烧了,便满心怜惜地靠在了他的榻边儿,正准备小憩一会儿,谁知余光突然瞥到小哈士奇竖立在毛毛脑袋上的耳朵突然抖了抖。
果不其然,这装睡的半大小崽没憋得了一会儿,便用沙哑的娃娃音问齐东珠道:“皇阿玛跟你说什么了?他都没跟爷说这么久的话。”
哈士奇阿哥的声音闷闷的,末了还哼了一声,似乎心里有老大的不乐意。齐东珠没能抗拒诱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毛和小耳朵,在小哈士奇故作凶巴巴的瞪视里,说道:
“大阿哥得天花之后,皇上日夜忧虑,这天花的隐患已然是身在京城,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都难以规避的威胁,在民间更是肆无忌惮地流传。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皇上决定广为纳谏,不拘出身。我照顾大阿哥有功,又对天花防治有些法子,皇上决定给我一个觐见的机会。若是此事成,这天花再也不能威胁你皇阿玛的江山,也不能威胁稚子的性命了。"
"哼,和着你拿爷做筏子呢。"
哈士奇阿哥气闷地说,又被齐东珠爱怜地捋了捋头毛,直捋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你想了什么法子出来?皇阿玛可不好糊弄,若是让他发现你投机取巧,定然要了你的脑袋。"
齐东珠将他毛绒绒的一团揽进怀里,用鼻头拱了拱他仅存的柔软头毛,吸了一口小狗味儿续命。她没有选择用更简单的话去敷衍这个娃娃音拽患,而是细思片刻,从头到尾将种牛痘之法讲与哈士奇阿哥听。
她娓娓道来,温和的声音让哈士奇阿哥眼皮打起了架。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听完了齐东珠所说的对这个时代而言格外离奇的构想,而后有些幸灾乐祸地勾了勾唇角,在那张有点儿滑稽的斑秃小狗脸儿上露出个冷笑来:
/>"爷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若是真有其事,那皇阿玛岂不是会给太子种那畜牲生的痘?哼哼。"
说实话,他用哈士奇那张清秀中莫名透着一丝滑稽的小毛脸儿做出这种邪魅狂猬的反派表情,看上去实在不伦不类,可齐东珠却没笑他,反而是从他疲惫沙哑的娃娃音里听出了一点儿难以遮掩的落寞。
齐东珠当然没有指摘哈士奇崽对太子毫不遮掩的敌意。齐东珠像许多对历史不太感兴趣的普通人一样,对历史进程的了解从明末直接跳到了民初,对于最后一个被异族统治的封建王朝大清,齐东珠的了解仅限于几部火遍大江南北的辫子戏。但即便如此,九子夺嫡这样让编剧和观众都津津乐道的大戏还是见缝插针地让齐东珠接受了一点儿熏陶。
她知道历史上的大千岁胤褪因巫蛊魇镇太子,激怒康熙,被圈禁终生。
可齐东珠半点儿没有因预知未来而劝慰哈士奇阿哥不要再与太子作对的意思。她既没有教化一位天潢贵青的立场,也没有心理医生或者宗教信仰那样对人心的精准把控和潜移默化的能力。况且她看得清清楚楚,掩饰在哈士奇阿哥又拽又倔的外表下那无声的落寞。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哈士奇阿哥长在宫外,虽心知自己是皇子,受到奴才婢女尽心竭力的伺候,他却只能和宫中的父母隔墙遥望。
而恐怕这天下无人不知,宫中二阿哥三岁被封为太子,养在康熙身边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储,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即使年纪幼小,恐怕还不懂半君和一位嫔妃所出的皇子之间的区别,也不懂权力的滋味儿是如何让人变成鬼,无法自拔,哈士奇阿哥恐怕在这生死难料的重病之中,不止一次渴盼过他父母的莅临,渴盼他能像宫中太子一般,长在那个本应该是他家的紫禁城里。
而不是居于大臣之家,看着他们亲人相伴,而他只是遥遥望着,若是靠近了些,便会看着他们脸上的惬意瞬间凝结,几个大人会催促他们的孩子,熟练地屈膝行礼,只留给哈士奇阿哥一道道弯折扭曲的身影,
齐东珠看得懂这些,所以她只是又亲了亲哈士奇崽柔软的头毛,对他算是对太子半君不敬的行为只字不提,而是将它揽进怀里,轻轻顺他的背毛,直到看着哈士奇阿哥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稳而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