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看大雨倾盆而下,也随齐东珠一道躲入小厨房内,眉心轻轻蹙了起来。
这雨势不小,皇上若是在外,怕是要被淋到。今日回城的时辰也肯定耽搁了下来。
今日皇上拟定了将牛痘法昭告天下的诏书,又兴致不减,不顾他和太医的劝阻,执意要去看那些种痘之人的反应。
那些种痘者都被安排在了庄子供仆役休憩的偏房或者马棚里,本就不是一国之君该屈尊亲至的地方,更何况病榻脏乱,即便只是远远一观,曹寅和这些太医也怕出什么差池,可怎么都劝不过。
曹寅随康熙出了门儿,便见康熙面色不愉起来。当着随行太医和其他侍卫的面儿,康熙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曹寅将人寻齐了。
曹寅拿眼一扫,这连同自己在内的八个侍卫整整齐齐,唯有那宫中来的纳兰姑姑不见了踪影。他听闻匆匆跟上皇帝的同僚跟他说那姑姑是去了后厨,便看了看天色,寻思着个出此良策的纳兰姑姑果真是个伶俐人儿。
皇上此次出行既没有带仪仗,也没有带贴身伺候的宫人,只带了他们几个侍卫和纳兰姑姑。想来这位姑姑是看天色将晚,怕皇上腹中饥饿,他们这些年轻侍卫心粗手笨,无法伺候好皇上,竟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去后厨备膳。
不愧是宫中出来的,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姑姑,还出此抗天花奇策,果然不容小觑。这么想着,曹寅松了一口气,寻思自个儿是不用担心下雨耽搁行程,让皇上忍饥挨饿了。
可怜曹寅还是对齐东珠的本性知之甚少,也漏看了同僚欲言又止的神色,对齐东珠这种人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待。
而此刻,齐东珠和曹寅一道在后厨门口儿避雨,看着曹寅白皙的面容上殷殷期盼的目光,齐东珠嗓子眼儿仿佛被堵住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嗫嚅道:
“皇上…没旁个备膳吗?”
这事儿也不能完全责怪齐东珠。在齐东珠的现代人观念里,封建皇帝餐餐龙肝凤髓,铺张浪费,一顿饭食恨不得几十上百人准备,清朝皇帝那更是其中翘楚。康熙这种“贵人”离齐东珠这种伺候人的奴婢中隔着天堑,她哪儿管得了康熙有没有饭吃。
当然,她也没有很想管。齐东珠虽然心软又饱含善意,但是她的善心和体贴也不会向着康熙这种封建统治者去。俗话说得好,与其心疼主子,不如心疼心疼自个儿。
别说
齐东珠片刻没有想过康熙会耽搁用膳,她脑子里那没用到只能平时与她聊聊天,还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废物系统也半点儿没有提醒过她。
曹寅听闻,还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咧开嘴,有些自嘲地笑道:
“姑姑可是高看我们了,我们哥几个做些行马打猎,砍柴烧火的粗活儿可能还成,理膳这种精细活儿可是半点儿不成的。也幸亏今儿有姑姑您在,否则我们哥儿几个得让皇上饿着肚子回紫禁城了。"
齐东珠的面皮有些撑不住了,她伸出手打开怀中油布的包裹,露出码得齐齐的,各个内容饱满,香酥扑鼻的九个牛肉肉夹馍,可怜兮兮地对曹寅说:
“我只做了些肉夹馍,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的笑僵在了脸上。这并不是说这些肉夹馍不好,实话实说,曹寅此刻也腹中饥饿,看到这些饼皮香酥,内里充实,碎肉肥瘦相间,还裹着青椒脆嫩颗粒的肉夹馍,当即便腹中喧闹起来。
可他再怎么想装傻,也无法欺骗自己这码得整整齐齐的九个肉夹馍是为皇上备下的。反倒是——
他抬眼看了看苦着脸的齐东珠,声音放柔了些,委婉道:“姑姑做得极好,只是皇上怕是吃不了这么多。”
他此刻已经猜到齐东珠恐怕没有为皇帝备膳,反倒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为他们这些御前行走的侍卫备了一份儿吃食。即便曹寅他们在家中时都是受仆役趋奉的公子哥儿,可到了皇帝身边儿办差,像今日这等情况,饿上一顿是顶顶正常的事,便是他自个儿也没想过齐东珠会记得他们。
可他又着实想不明白齐东珠为何单单把皇帝给忘了,难不成真觉得皇帝的饭食有旁人来备?
"喔,喔,我知道了,我再去做些别的。"
齐东珠狼狈道,实在是没脸跟方才殷殷期盼地看着她的曹寅说自个儿压根儿就不是给皇上准备的。见曹寅跟在她身后,她着实觉得有些脸热,连忙从抱着的九个肉夹馍中摸出一个,垂着头递给曹寅道:
"曹大人,您先垫个肚子吧。"
说完,齐东珠把其他饼子放在了桌子上,自个儿也拿起一个塞进了嘴里叼着,垂头丧气地往灶台方向走。
曹寅本能地接过齐东珠递过来的肉夹馍,刚出炉的食物有些烫手的温度隔着油纸,侵
袭着他在初春被刮得有几分寒凉的指尖儿。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心中有个声音弱弱地提醒道。他此刻正在轮值,领了皇命出来寻人,绝不该偷憩饮食,更何况皇上还未饮食,他作为御前侍卫,怎可不以皇上为先,率先用膳?
他们曹家并非世家大族,也并非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的宗室,他的功名和官位,只能靠他自己讨得皇上欢心,勉力办差。他能入宫成为御前侍卫,家中长辈再三嘱托,一定要好好侍君,谨小慎微,切不可行差踏错。
索性皇上并不是难伺候的脾性,纳兰性德在皇上身边儿任职时,也因趣味相投,对他多加管照。可他一直记得那些金科玉律,记得那些规矩体统,不肯有片刻轻怠。
而今,酥脆的饼子将他的手也暖了,余光里,纳兰姑姑挪回了灶台前,嘴里还叼着已经被她自己啃掉了一小半儿的肉饼。
曹寅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这位纳兰姑姑的年轻和美貌,曹寅见得姑娘多了去了,满汉八旗,貌美如花的闺阁少女不知凡几,可他不觉得自己见过纳兰姑姑这样的女子。
她似乎并不在乎,也无意彰显她自己的美貌。她不似其他贵女,雅致得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山水画,而是动静之中接有一股涓涓细流般的活力,朴素,却莫名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远比静谧的貌美更加引人注目。
曹寅匆匆将视线挪开,手却鬼使神差般的将那还冒着热气的肉饼举到了嘴边儿,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脆爽的青椒,和饱含着汁水的肥瘦相间的牛肉在他口中炸开,让他胸口也渐渐涌起融融暖意。
"纳兰姑姑,"
咽下了半个饼子,曹寅对着齐东珠的背影说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啊?"
齐东珠的目光从案板上抬起来,愣愣看向曹寅。就算是齐东珠对古代人这些弯弯绕绕相对无知,也知道曹寅这种文人雅客怕是没进过厨房,此刻在厨房避雨想来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失礼于人前了。
"我或许可以…"
曹寅左看右看,生疏地拿起一个青瓜,和那青瓜对视两秒,又轻轻将人家放回了原处:“这庄子上应当有许多帮厨还未散,我去帮姑姑寻来吧。”
在齐东珠收尾的时候,后厨里仅存的几个帮厨见天色不早,云雨愈
来,也躲出去了。许多帮厨留在庄子上,不仅要负责太医的膳食,还要去杂役的厨房帮衬,为那些种痘病人熬煮大锅饭。这个点儿自然不能在小厨房躲懒。
“外面雨不小,再说人家也要休息的,算了吧。”
齐东珠摇摇头,说完才觉得自个儿又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在思考这些事了。搁古代人与人之间阶级分明,若是这些帮厨有幸为皇上备一餐饭,那就算不是光宗耀祖,也必定会得到曹寅这样的人的赏赐。莫说是外面在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这些人可能也会迅速赶来。
"呃…"
想到这些,齐东珠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刚刚的话儿吞回去。她心中丧气地想,自个儿如今在人家才子心中的形象恐怕是顶顶个奇怪的人,不让帮厨来给皇帝备膳,说不定是自个儿想独占功劳和赏赐。
不知作何解释,齐东珠又抬头看了看下得如火如荼的雨,又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曹寅,正当她准备摆烂时,便听曹寅道:
“那我也免去外出淋雨了,就由我来帮姑姑吧。”
这属实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了,她倒是想不到曹寅这种长在封建社会,地位也不算低的才子还愿意做这些,但齐东珠生于现代,绝没有什么“男的不该进厨房”的糟粕观念,便也呐呐不做声了。
齐东珠咽下最后几口肉夹馍,满面愁苦地盯着案板。她并不知道皇帝平时吃什么,又有什么规矩,这后厨内食材实在有限,除了那炖牛肉,竟是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食材了。
曹寅将齐东珠的踌蹰看在眼里,当即温声提点道:
“皇上带侍卫便装出巡,便是不会将就排场,只是主奴有别,我们和主子吃的东西不便相同,旁的姑姑自己掌握就好。只是这时辰将晚,我们还需手脚麻利些。"
齐东珠明悟地点点头。那意思就是说不能拿肉夹馍糊弄过去,也没必要做得过于费时。于是齐东珠从酱肉中挑出来一块儿牛腱子切成片,拿黄瓜拌了,又摸出来几个鸡蛋,和切成小块儿的香椿混合
炒了盘菜。
末了,齐东珠看着那平平无奇的馍馍,还是切成片裹上蛋液,下锅炸成金黄色。
她做完这些,看了看曹寅的脸色,见他点了点头,便把这三样菜放进了餐盒。曹寅此刻刚从烧火的炉灶里钻出来,手上还带着一点儿黑灰
,脸上也有烟气,但丝毫没有盖过他那书卷气。即便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他也能做得毫不狼狈,风度翩翩,倒让齐东珠对他更加另眼相待了。
不愧是大才子,聪明人做什么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