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城看着他穿过人群,往自己的傩舞队那边走去,那里已经聚着不少人,有的人已经换上表演穿的黑羽衣,很像个巫师。
手机叮咚数声,徐海城接起,是盯梢卢明杰的便衣,“徐队,卢明杰正往地下停车场走去,行踪可疑。”陈琛已经将报告附着老春头的口供递交市局,并提出给他复职的请求,市里领导回复说最近太忙了,等文化节过后再说。徐海城目前依然是停职,但是队友们已经习惯他的领导,一有事最先想到的也是他。
徐海城啪地合上电话,察看四周,找到半路时,看到于从容的两个保镖匆匆地往地下停车场赶,其中一个是何爱民,心里一愣,也加快脚步。
放轻脚步走下楼梯,走到入口,从半开的门里望过去,停车场里已经停满车,灯光不太明亮,平添几分隐隐绰绰。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很急促,似乎在争执。徐海城背贴着墙,飞快的探头看了一眼,没看到人,看到两条扭曲拉长的身影落在墙上,互相拉扯着。
“不行也得行”。卢明杰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大,透出几分狠绝。徐海城心里砰的一声,想起他前两天说的话:我并不善良。
“你……”另一个声音相对来说气势弱的很多,也听不清楚他的话。
徐海城在刚才一瞥已判断出两人的方向,于是猫下身子,以车子为掩护,往两人站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听卢明杰说了一声“对不起”,跟着传来咚的重物倒地的声音。他一惊,趴在底墒从车子底看过去,隔着十来辆的空隙地上躺着一个人,旁边站着一个人。站着那人蹲下身子看着躺着的那人,轻轻地叹口气。看背影不正是卢明杰吗?
徐海城正想悄无声息的靠近他,忽然看到两条腿,大概隔着自己四辆车,也往卢明杰的方向靠近。看那半截小腿所着的黑色西裤,徐海城心里一动,难道是刚才匆匆奔下来的于从容的保镖,可是他们找卢明杰有什么事情?
正思索,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声轻喝:“卢明杰,举起手来。”徐海城认出这是便衣的声音,暗暗叫苦,他肯定不知道这里除了卢明杰还有于从容的保镖,虽然不知道保镖要干什么,但如此鬼鬼祟祟,估计也不会是好事。他习惯性的摸摸腰间想掏枪,发现腰间空空才想起,配枪早上交了。即使有枪也不顶事,他的右手神经还没有恢复。
徐海城想了想,只好以膝盖着地往卢明杰方向爬去,这样子既可以悄无声音,又可以随时观察到四处动静。他看到蹲着的卢明杰慢慢爬起来,看不到是否举起手。听到便衣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很沉稳的靠近,也看到保镖的半截小腿不曾停留,离卢明杰越来越近。
忽然听两声连续的低闷的扑噗声。
徐海城惊骇失色,这种声音他太熟悉,分明就是子弹射入身体发出的声响。没有枪声,保镖的枪装了消音器。是谁中枪了?
很快的他看到半截小腿在撤退,跟着看到卢明杰的两截小腿在晃动。
“谁?站住。”便衣的声音,他加快脚步往这边奔来,无所隐藏,这不是要成枪靶子吗?徐海城再也忍不住,一边加快爬的速度一边大叫:“快蹲下。”
急沓的脚步声骤停。
跟着又是一声“扑噗”子弹射入肉体的声音。
“哎呦”,是便衣的声音。
“砰”一声枪响。
枪声震的许多汽车的报警器疯狂地嘀嘀嘀叫着。
徐海城几乎要被这噪音吵晕过去,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感觉那颗子弹几乎要从脑袋里跳出来。他趴到地上,四周扫视看到隔着左面三四辆车,便衣倚着车蹲着,脚边渗开一滩液体,右手半拉在地上,握着枪的手背鲜血蜿蜒而下。再看右面,隔着四辆车左右,黑色的半截小腿慢慢的趴下,侧着一张脸扫视着车底,看到徐海城愣了愣,跟着似乎闪过一丝狰狞,举起枪对着他。
这不是何爱民吗?
徐海城不禁暗暗叫苦,依着本能从车底滚过。刚滚过,刚才藏身的车子的一只轮胎开始哧哧地漏气。他不敢懈怠,一口气连滚几辆车子,滚到便衣身边,想也不想地拿过他的枪。
这个生死关头,他早就忘记自己的大脑受过伤、右手神经受过伤,只知道瞄准、射击,恍惚中回到1998年警校的射击比赛中,砰的一声,正中红心。
何爱民惊惧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委顿到地上。
徐海城呼哧哧地喘着气,只觉得右手神经痉挛不已,再也握不住枪,啪地掉在地上。转头看到便衣还没死,拿着电话向居里汇报,心中大定,赶紧往卢明杰的身边跑去。
他闭着双眼,倚着车坐着,脸色苍白,浅灰色的毛衣胸前黑沉沉的一片。他脚边横着的人,脸朝下趴着,不知道生死,也不知道是何人。
徐海城顾不得看那人是谁,蹲在卢明杰身侧,伸出两指按着他的颈动脉,还有脉搏。卢明杰大概是感觉有到有人,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他嘴角扯扯,说:“是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就过我……”卢明杰的声音很轻,“他说他可以解开姐姐中的巫术,姐姐她太可怜,我不能让她一辈子这样子……”说着,眼角滚下一滴泪。
徐海城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但大致猜出,“他”是帮卢明杰康复的人,卢明杰为了报答他,就帮“他”做了一点事。于从容认为卢明杰是“他”的同伙,顺便将他给杀了。
卢明杰的脸色白得几乎要透明了,能清楚地显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眼看着一个生命正在消逝,徐海城心情沉重,说:“别说话了,等一下救护车就会到了。”说着就想去看一下卢明杰脚边横着的人到底是谁。
身子刚动,卢明杰一把拽住他,对于一个濒死的人来说,力气大得惊人,说:“方离……”
徐海城心中大跳,问:“她怎么了?”
“她在哪里,那里……是个地狱……”
“什么意思?”徐海城完全没有听懂,不安像狂风暴雨般袭上心头。那里是个地狱?于从容不是说那里是个天堂吗?难道两个人说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她为了救你们,发誓......一辈子留在那里……”卢明杰的声音已经微弱的不可闻,徐海城不得不将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清楚余下的话,“那里......是地狱,畸形......怪胎......双头人......蛇人......可怕的地狱。”他重重的喘着气,眼睛半开半合,视线穿过眼前的徐海城,穿过几千里,穿过静云山区的主峰——双尖峰,和阳光一起从双尖峰中间的罅隙潜进去。四方湖依然平静,偶尔有蟒蛇卷身,水声哗然,如同传说中的龙;神庙依然高大肃穆不见岁月沧桑;回廊交错相连到各个氏族的居住地,几千年不见阳光的永世黑暗中,也许会坐着一个双头人,也许会有从小与蟒蛇长大的痴呆儿像蛇一样扭曲着爬过,也许会有小孩咯咯尖笑着挥舞着四条手臂……
当初国灭时,有将近十万曼西族迁进静云深山,或是沿途聚居被其他民族融和,或是因为不识文字忘记本族,只有那群贵族坚持自己高贵血统不愿臣服他族,而不得不不断地往深山里迁移。到达双尖峰时,人数已不足一万。又经过几百年的洞居生活,人数渐减,近亲婚配的比重越来越大,终于在最近的二十年,基因开始发狂发疯,制造出一个个的怪胎畸形。他们不知道这是近亲结婚的缘故,而将这归罪于掳走女巫的于从容,认为失去女巫失去神的庇佑才是灾难的源头。于是他们憎恨外人,无论是谁闯入都将会被杀死,扔在白骨沟里。聚龙洞里他们原本要将所有人扔进幽潭喂蟒蛇,但是方离发下毒誓……
徐海城良久都没有听到卢明杰说话,手摸他的脉搏已经若有若无,再看他的脸,脸色灰败,只有眼底还残留着一抹生气,就像傍晚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丝霞光。[奇Qisuu.Com书]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眼中迸发出一点光彩,嘴唇微启,“没坚持……”
徐海城大惑不解,“什么?”
“没坚持……鲁……迅。”卢明杰的瞳仁已经涣散了,仅有的光彩也沉入死亡的黑暗中。
没坚持?鲁迅?徐海城忍不住推他一把,“什么?”
“姐……姐……”卢明杰吐出最后一口气,眼角犹挂着一滴泪。
又一条生命消逝了。
尽管徐海城经常接触死亡,但还是觉得心情沉重,看着没有呼吸的卢明杰发怔,脑海里闹哄哄的全是他刚才的话:那里是地狱,方离发誓一辈子留在那里,畸形怪胎双头人,没坚持鲁迅……
纷沓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抬头看到刑侦大队的一干同时快步走来,当先的是冯副队长,身侧的是潘小璐。他站起身来,冲大家点点头,走到一边靠着车。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太阳穴也笃笃跳动。
冯副队长将卢明杰脚边卧着那人翻过来,是铜锣寨傩舞队的吴大军。肩部鲜血斑斑,脸色有些点苍白,但是鼻息均匀,听起来就像睡着的呼吸。大家都愣了愣,不明白他怎么还睡得着?只有徐海城回想起先前的一幕,想起那句对不起,猜测着卢明杰有求于他,但他不答应,后来可能被卢明杰用药迷昏了,中枪都不曾醒来。
若在往日,徐海城早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勘查现场,但今天被卢明杰的一番话乱了心神,只觉得站立不安,对冯副队长说:“这里交给你了。” 不等他开口,径直往停车站外走去,一边点燃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