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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51章

作者:高阳 字数:2656 书籍:正德外记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是!”乔宇答说,“第一我是当仁不让!不过请不必担心;叨在知交,说句老实话,应付小人的花样,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轻心!”

  “敬闻尊教。”乔宇答说,“此后还要多取联络。”

  “那当然。如有什么消息,或者为难之时,我一定首先向老兄来请教。”

  乔宇的来意,就是希望向秀就这么一句话。目的既达,欣然告辞。到晚来在灯下盘算,外有向秀,内有张永,同心协力,随时呼应,对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 ※ ※三更时分,蒲海细雨,乔宇正在批阅一件裁减冗滥京军及边军,节减巨额军饷的计划,忽然后面窗户洞开,砰然一声,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风扑了进来,让乔宇打了个寒噤。

  有个小书僮,抱膝打盹,竟未惊醒。乔宇不忍唤醒他,自己去关好了后面的窗户,等转过身来,不由得一惊,只见书桌旁边,站着一个瘦高身材的汉子,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头上裹一顶玄色头布,布梢从后往前绕过,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更触目的是,他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惊之下,乔宇身子向后缩了两步,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那人由于布巾遮着嘴,发音不甚清晰,但还能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

  “喔,”乔宇很轻松地笑了,“这容易。乔宇不是贪生惜命的人。从去年年底以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双目灼灼地问:“怎么说是去年年底以来?”

  “那你就不必问了!”乔宇也觉得此人有异,既然受人指使来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问?这样一转念,不由得便说:“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地将巾梢往后一甩,说道:“有何不可!”

  露出来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狮鼻海口,配上他那浓眉大眼,高挑身材,着实威武;乔宇心有好感,便即摆一摆手说:“且坐了谈!”

  “不必!你只说,何以去年年底以来,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乔宇心想,他坚持要知道其中的缘故,必有道理在内,不妨跟他说了实话,看他是何态度,即可打破那个他为何要问这件事的疑团。因而答说:“去年年底,皇上驾临南京,有一班奸臣,假传上谕,作威作福;从那时起,我就只当我这条命是跟人借来的,随时可以交还的了!”

  那人紧闭着嘴,直瞪着乔宇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弄清楚他这几句话是真是假似的。乔宇当然不会被他的目光吓倒,径自坐下来,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态。

  “乔尚书,你说,奸臣是谁?”

  只一听他改了称呼,就等于是性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胜言,不暇多想,但乔宇不同。此时他心里反而格外有警惕,不为别的,在向秀面前夸口,等于表示,遇到任何危难,皆能应付裕如。倘或一见死中得活,便唯命是听,乖乖地直言相答,则又与常人何异?

  这样想着,决定先攻对方的“弱点”,他说:“你如果来取我的性命,自不必多说,如今你既称我为乔尚书,你就应该懂得朝廷的体制,见长者的道理。”

  “怎么?”那人有点光火,“叫你一声乔尚书倒叫坏了?”

  “不是叫坏了,是叫错了!”乔宇慢条斯理地答说,“你不叫我乔尚书,我当你刺客,懒得跟你多说;你叫我乔尚书,是要讲礼,我不能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闷气的样子;然后顿一顿足,低声自语:“他妈的,搞窝囊了!”

  这是自责,乔宇当然听得出来;站起身来,在书僮头上打了一掌:“起来,起来!有客来了,还不起来沏茶!”

  “啊,啊!”小书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说:“有茶,有茶。”

  “阿利,”乔宇又吩咐小书僮,“你看看去,有酒带两瓶来。”

  “老爷要喝酒?”阿利揉着眼说,“我去告诉小厨房。”

  “不要!”乔宇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阿利一抬头,吓得将余的睡意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身服饰,却又从未见过;加以来客的脸色,并不和善,所以吓得发愣,两条腿瑟瑟地发抖了。

  “别怕!”乔宇安慰他说,“是老爷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来,别告诉人。”

  阿利亦颇乖巧,听乔宇这样说,料知是关系极重的事。他答应着起脚步,悄悄儿出门而去。

  “你有话可以说了!如果要动手,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个人颇有手足无措之感。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蓦地里一跺足,等乔宇受惊注视时,那人已寂然无声地出现在窗台上了。

  乔宇恍然大悟,“你是‘没影儿’不是?”他问。

  “不必多问,反正乔尚书的命大。”

  说完,便即飞身出窗,但乔宇是有准备的,知道此人可能会虎头蛇尾而去,但要想硬拉他,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能降服他的,只是诚意。

  于是他不暇思索地说:“‘没影儿’你别怕,我不会派人捉你。”

  没影儿听见这话,又勃然作色了,“好罢,”他说,“我就下来,看你派人来抓我!”

  “我乔宇不会!”

  等他的话一完,没影儿已下了地,站在乔宇面前,说道:“乔尚书,你派人来抓我!”

  “言重!言重!”乔宇指一指椅子,很客气地说:“请坐!”

  没影儿果然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乔宇,颇有困惑的神情;而乔宇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指甲,句言不发。

  就这时候,阿利端了茶来,另外还有酒,两只酒杯,一大盘下酒的干果,问乔宇说:“老爷,酒摆在哪里?”

  “就这里好了。”

  于是阿利将酒摆在没影儿坐位旁边的茶几上,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你随意!”乔宇说,一面自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我还有什么话?我不想遇见乔尚书,是这么一个人!”

  原来没影儿是个血性过人的侠盗,专门劫富济贫,爱打不平。他此来既非江彬的指吏,亦非为赵之静报仇——他欠赵之静一个情,许了人家,任凭所令,做一件他能做得到的事,作为报答,从此还清了情债;并没有再来刺死乔宇,为赵之静报仇的必要。

  “然则,壮士此来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乔宇听他说明经过以后,这样相问。

  “惭愧之至,我是误听人言。”

  他是错信了赵之静的话,以为乔宇是个阴险小人,与江彬不合,只是争权而已。后来又听得乔宇从江彬的箭壶中找出一串假钥匙,明明是栽赃的花样,越发坐实了乔宇是阴险小人的说法。照没影儿想,江彬、赵之静固有不是,乔宇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以不明不白的手段,杀了赵之静,亦有欠公平;为了公道,他认为乔宇亦不能独活,所以深宵现身来要乔宇的命。

  谁知一见之下,乔宇凛然正气,大出意外;尤其是他生死置之度外的襟怀,更是他一片赤忱、问心无愧的明证。这一下,自己倒深悔鲁莽了。

  “这件事,我做得很窝囊!”没影儿低着头说,“如果乔大人要治我的罪,我亦只好领受。”

  “言重,言重。”乔宇亦改容相待,“不知者不罪;知人论世,首重心迹。壮士心迹无他,所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一下过去了,光明如旧,不必介意。”

  “乔大人这么说,我更觉得抱歉。”没影儿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的情,乔大人吩咐一件事,我替乔大人办妥了,作为了帐。”

  “你不欠我什么,无‘了帐’之可言。”乔宇又说,“倒是你如果觉得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尽清明言,以匡不逮。”

  “那,我倒有句话要请问。我没影儿做事只讲公平,赵之静固然该死,但江彬的罪,比赵之静大得多,何以能够安然无事?这好像有点欺软怕硬,教人不服!”

  “是的!岂仅你不服,我也不甘心。不过,世间公平二字最难言,求公求平,固我辈无时或忘的职志,但不可操之过切。江彬罪恶滔天,将来所受的惩罚,一定过于赵之静。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没影儿点点头,将浓密的双眉拧成一个结;突然间,眉间的结松开了,“乔大人,”他说,“我有一个计较,直截干脆,不知可使得?”

  “请说来看!”

  “我想法子去取江彬的命,如何?”

  “不可!”乔宇断然决然地答说。

  不能采纳没影儿的建议,自然是有许多窒碍在,乔宇不说,没影儿也不便打听。其时天色将曙,乔宇怕人发现他的踪迹,诸多不便,所以催他快走。

  “今天冒犯了!”没影儿长揖谢罪,表明心迹,“今后若有所委,万死不辞。”

  乔宇觉得结识了一个异人,亦颇欣慰,想到以后或许有借重他之处,便即问道:“倘须通一消息,不知何由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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