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4点,二副从舱口那儿朝下大吼:
“全体上甲板!”这时,兄弟俩丝毫也不感到遗憾。
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杀人鲸号从檀香山起航。船的右方是珍珠港。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日本参战时,那儿就是死亡,是一片瓦砾残垣。仿佛为了抵销这一地方带来的可怕回忆,船的左方是世界最美丽最欢乐的旅游点之一——怀基基海湾的海滩和陡峭的代尔蒙德峭崖。初升的太阳给峭壁冠上粉红的光环。
罗杰正靠在船栏上欣赏这美丽的海景,突然被重重地踢了一脚,几乎整个人从甲板上蹦起来。罗杰气疯了,他捏紧拳头转过身来,准备大打一架。格林德尔船长的那双鼓眼睛正自上而下怒冲冲地瞪着他。
“我的这艘船上不允许有人游手好闲。”船长咆哮道。
“对不起,阁下,我正在等待命令。”
“要是你的手脚不勤快点儿,那就脱掉裤子等待命令吧。”
他狡黠地狞笑着四处张望。“我来给你找点活儿干。”他往甲板上扫了一眼,想找件足以为难这孩子的活儿,一件足以耗尽一个小男孩的体力和勇气的活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摇晃不定的桅杆顶上。
罗杰希望不要把他往桅秆上头派,至少,现在不要。换一个日子,他一定会很乐意上去,但现在,因为失眠以及早餐那些倒胃口的几乎变质的肉,他觉得有点儿头晕。看来,船长猜透了孩子心中的不安。
“那正是你该去的地方,”他狂笑着说,“到瞭望台上去,快!吉格斯已经上前桅顶上去了,你就爬上主桅杆吧。一直爬到最高的地方。叫你到上头,可不是让你去看风景。你得留神瞅着看有没有鲸鱼,一看见水柱就得大声喊。让我瞧瞧,看你的眼睛有多尖。你要能在吉格斯之前找到鲸鱼,我就让你下来。要是找不到,就得呆在那上头,一直呆到找到鲸鱼为止,哪怕在上头呆上一个星期呢,这我可不管。在船上,你这样的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完全是废物。上去吧,上你的摇篮那儿去吧,把你摇晕我才高兴呢。”
船长话音未落,罗杰已经在通往第一平台的横稳索上爬了一半。绳梯不停地摇晃,他从来也没爬过这么不牢靠的东西。他希望能快点儿爬到那个牢靠安全的第一平台,或者,像水手们通常所叫的“桅楼”。
他正要穿过平台的入口,下面突然一声大吼。
“别从桅斗入孔口走,”船长吼道,“我这条船可不用笨手笨脚的傻大个。从桅楼侧支索那儿过去。”
也许,他在力图把那孩子弄糊涂。但罗杰知道,刚才,他要穿过的那个洞就叫做桅斗入孔口。他也知道,桅楼侧支索就是那些一头固定在桅杆上,另一头连着平台外边沿的那些铁杆。要爬这些侧支索,他必须离开绳梯,猴子似地灵巧地两腿悬空,两手替换着,一把一把地往上爬。
往上爬了一半,船突然朝一边倾斜,罗杰一把没抓住支索,整个身体就凭一只手悬在空中,活像老祖父时代老式挂钟的钟摆。
下面传来一阵狂笑。船长开心极了。甲板上已经聚集了好些个船员,但他们没跟船长一块儿笑。哈尔准备爬上绳梯去救弟弟,船长恶狠狠地制止了他。
帆船每向右舷侧一次,罗杰就正好荡到那排炼鲸油锅的上方,鲸鱼脂正在锅里沸腾。万一他掉进一口刚烧开的大锅,这场寻开心的恶作剧就会变成悲剧。不过,即使这样,这在格林德尔船长那颗邪恶的脑瓜里头,却仍然是一出喜剧。他望望那排炼鲸油的大锅,又望望那个悬在空中,一会儿荡到大锅上方,一会儿又荡开去的身体,咧着大嘴狞笑着,下巴和脸颊上那些箭猪刺似的硬胡须茬儿全都像矛尖似地竖起来。袅袅上升的蒸气像毒蛇似地缠绕着那个悬在空中的身体。哈尔挤到油锅跟前。要是弟弟真掉下来,他也许可以把他接住,或者,至少可以使劲儿把他从沸腾的油锅上及时推开,使他免于一死。
船又向左倾斜,把罗杰荡向支索,这一下,罗杰可以用双手和双脚抱住支素了。“船员们如释重负,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船长却失望了,他哼了一声。罗杰全身颤抖,紧紧抱着支索,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沿着桅楼边沿往上挪。最后,他终于瘫倒在那个平台上。
船员们发出欢呼,但这欢呼马上就被格林德尔船长粗声粗气地打断。
“你们这帮混蛋!这是打磕睡的时候吗?我来给你们清醒清醒。”他抓起一个套索桩,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桅楼底掷去,套索桩砸着桅楼底,发出很响的声音。
罗杰挣扎着站起来,一只胳膊抱着桅杆,摇摇晃晃,头晕目眩。套索桩的响声惊动了斯科特先生,他走出屋到甲板上来,冲哈尔问:
“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一个大恶霸在寻开心,”哈尔讥讽他说,“格林德尔船长命令罗杰上瞭望台去,却不让他打桅斗入孔口那儿过。这畜生,他就想看着罗杰掉进炼鲸油锅里烫熟,那样,他心里就舒坦了。”
船长骂骂咧咧地又抓起一个套索桩朝上扔。他瞄得很准。沉重的木棒飞过桅斗入孔口打中了罗杰的胳膊肘。
哈尔和斯科特先生赶紧挤过去,他们决心要制服船长。船员们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早就盼着有人肯出头向这个暴君挑战了。
船长眼里闪着恶毒的快意,看着这两个人朝他走来,他的手正朝臀部伸,左轮枪就在屁股后面的枪套里。
就在这时,那位叫吉姆逊的水手拦住了他们。哈尔和斯科特先生感到吉姆逊的那双水手的大手正紧紧地拽住他们。
“停下来,笨蛋!”吉姆逊用压低了的钝锉似的声音说,“你们会送命的。这样干反而会害了那孩子。快了,时机快到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到自己再不会受到攻击,格林德尔船长放声大笑。
“怎么啦,先生们?”他挖苦道,“你们怎么不过来呀?我这儿正等着呢,正要热烈欢迎你们呢。过来呀,先生们——来杯茶怎么样?”他用两只手指托着左轮枪转动着。“喝下午茶吧。要柠檬的还是奶油的?我还要给你那个一身奶臭的弟弟送一杯上去。”
他望空开了一枪,这一枪虽说没对准罗杰,但却离他很近。这时,罗杰已经重新开始在绳梯上攀爬,子弹擦着他飞过,子弹的呼啸声在他耳边回响。
哈尔和斯科特又挣扎着要朝船长冲去,好几个船员把他们拉住。吉姆逊再次悄声说:“时机还没到,快了,可现在还不行。”
“胆小鬼,懦夫!”船长叫道,“在我这条船上的人除了胆小鬼就是懦夫。你们这么一大帮人愣不敢跟一条汉子斗。来吧,再柱前迈一步,快动手呀。”他在人群头上又开了两枪,水手们阴沉着脸离开甲板回水手舱去了。
罗杰已经离开平台,现在正往高处爬,因为那个叫做“桅楼”的平台还不是桅顶,那只不过是桅杆下部的顶点,它的上头,还有1/3的桅杆呢。
在罗杰看来,桅杆似乎没有尽头,他自己仿佛就是那个正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豆茎上攀登的杰克。(此典故出自安徒生童话——译注)他不能用右臂爬,那根击中他的套索桩虽说没伤着他的骨头,却把他的胳膊时打得青肿,无论伸直还是弯曲手臂都痛得钻心。
他把受伤的那只手塞进腰间的皮带里,用剩下的左手紧紧抓住绳梯。每往上爬一步,他都得松开手去抓高处的一根横索。在木梯子上,这并不难,但晃个不停的绳梯就像一缕耷拉着的蜘蛛丝,船的下部的每一下摇动都会有使他抓不住要抓的那条横索的危险,因为随着船的摇动,那横索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罗杰每次险些失手,格林德尔船长都狂笑不已,这时候,甲板上就只剩下他这个唯一的观众了。再没有什么比看着这个年轻的“绅士”糟殃更能满足船长那种变态的幽默感的了。
罗杰绝不止他得到那种满足。他绝不能坠落下去,绝不肯半途而废。他一定要登上桅顶的瞭望台。
每次拾头看那瞭望台,他都觉得它似乎离他仍然是那么远。似乎他每往上爬一点儿,就有一只无形的手把瞭望台往上提溜一点。大风挟着“蜘蛛丝”到处乱抽,罗杰得时时停下来紧紧贴在那根救命的绳子上。
他终于爬上了瞭望台。当他抓住那只用螺栓牢牢地固定在桅杆上的铁箍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坚实可靠的大地上,的确,整个笼子都正在空中转圈儿,令人头晕目眩,但与那挂绳梯相比,这就算是坚实的大地了。
他往下瞧瞧那位失望的船长,翻飞的白帆几乎把他完全遮没。格林德尔船长挥着拳头,好像罗杰终于平安到达瞭望台是为了故意气他似的。
“记住,”船长嚷道,“找不到鲸鱼你就得给我呆在那儿。”
这当然不公平。发现鲸鱼喷出的那股水柱并不那么容易,得有经验,而吉格斯就有经验,很有经验。
刚开始干的人常常会把波浪溅起的泡沫当成是鲸鱼喷出的水柱。以后,他会逐渐搞清这两者的区别。浪峰上的水花是没有规则的,而且很快就会变得无力。鲸鱼喷出的水柱却像高压水龙喷出的水。
不过,它看起来还不十分像水,因为它事实上不是水。19世纪的捕鲸者们以为,鲸鱼喷出的是它在水底下用口吸进的水。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那根白色的柱子是水气,而不是水。那深海巨怪喷出的是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