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绿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吴乡约匆匆走来,向那些妇女,大声说了这一句,转身看着张惠龙:“官长,我点数,你发钱。”
“嗯,好。”张惠龙这时才想起:“油坛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细看一看。还得有个人帮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找人来。”
他进去把青儿找了来帮忙。张惠龙冲着她点一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该说话。于是吴乡约作主分配了工作,张惠龙验收,他自己点数,青儿发钱。这一刻,张惠龙倒没有把目光关注着青儿,聚精会神地把油坛一个个接过来,仔细检查,合格的放在一边,不合格的放在一边——这数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宽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发工资。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经很浓了;那些堆积得整整齐齐的油坛,望过去影绰绰地,特别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实的感觉,张惠龙对自己的任务颇为满意。
当然,这要感谢吴乡约,他唱了一个喏,很诚恳地道谢:“多亏吴乡约,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为国、为官家”
“还有小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说话,乱拱着手:“谢谢,谢谢!”
青儿报以羞涩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劲的样子,想找句话说,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说道:“该点灯了,我去点。”
张惠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脸过来,正好迎着她父亲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带诡秘的微笑;他脸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吴乡约拉着他坐下,稍稍躇踌了一会说:“长官——”
“吴乡约!”他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叫我长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长官,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乡约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龙,这些东西很累赘,我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说。”
“你把油坛和剩下的钱,都寄放在我这里,我写个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张惠龙大为高兴:“我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现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车子来装。”
正说到这里,青儿捧着一枝烛台走了出来。她进去洗过脸,未施脂粉,却天然唇红齿白;垂着眼,低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在摇晃的光晕中,把张惠龙看得傻了。
“取笔砚来!”
等青儿取来了笔砚,吴乡约提笔写收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这张字据写得很吃力;他全神贯注在纸上,青儿又专心一志在看父亲写字,这给了张惠龙极好的一个机会,恣意偷看着她,心中一阵阵无端的兴奋,胸腹之间一阵阵没来由的发涨,又舒服,又难受,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交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归你要交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人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喔!”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
这一份略带勉强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作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
“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收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精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地。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
“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洞,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黄梅天似地,阴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