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急也不在一时,想起“船到桥门自会直”这句俗语,索性丢开这件事,免得越谈越烦。
“我真累了!”他打个呵欠,“一个多月,睡得好的没有几个晚上。”
“那就上床吧。”
话虽如此说,一时却还不能上床,苏州人讲究生活的情趣与细节:在这寒冬深宵,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照料丈夫入睡,极其细微。先是铺好了床,用“汤婆子”暖衾;然后让洪钧一面将双足泡在热水里,一面吃“夜点心”——煨得极烂的红枣莲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床,她却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检点门窗,预备茶水;最后到床后琐怂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将一盏“美孚灯”捻小了移到床前方凳上,方始与洪钧并头睡下。
这是洪钧无法从蔼如那里得到的享受。由敬生爱,则枯槁的头发,瘦冷的手指,在感觉中亦都变得滋润温腴了。
“这是什么?”
洪钧微微一惊,颇悔自己失于检点——妻子手中握着的,是蔼如所赠的那只小玉兔,照理应该秘密珍藏,不该挂在胸前。
亏得罗帐灯昏,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不妨从容应付。“是在烟台买的一块玉。”他说,“是只小白兔,红宝石嵌的一双眼睛,好玩得很。”说着,将那件玩饰取下来,交在妻子手里。
洪太太伸手拉开帐门,将灯捻亮,细细看了一会,也觉得十分有趣,“以前没有看见。”她说。
洪钧已由烟台回过两次苏州,而这次是归自江宁;如说这只五免是在烟台所买,应该上次回家就见到了。这是一个疑问,但洪钧已经想好了一套话,可以解释。
“算命的说,我命中要有个卯年的人在一起,诸事就会顺利。我想你又不是卯年生的,所以买了这么一个玉兔,聊以应卯。本来塞在箱子里,已经忘了这回事。入闱之前,无意发现,心想不妨带入闱中。就这样,一直没有取下来。如果你喜欢,我给你。”
“我自然喜欢,不过我不要;应该你带着,事事顺利。”说完,仍旧将那只玉兔,套在丈夫项间。
“看起来,算命的倒有点道理。”洪钧又说,“这次入闱,苦不堪言,头场的文章做得不好,原以为没希望了,哪知居然中了!也就因为这个缘故。”
“是的,必是这个缘故。”洪太太仰脸朝天,望着帐顶出神。
那神态令人不解,也令人不安,洪钧便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我跟娘回苏州之前,在济南跟你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话!洪钧突然怦怦心动,急忙将身子往后一缩,回面朝里。
说实在的,丈夫是心动绮念,自觉愧对贤妻,因而避面。妻子却误会了,以为他不耐烦听这样的话,便扳着他的肩说:“你也不要太滞而不化!连算命的都这样说,可见得我的想法不错。做官上头的事,本来我也不懂;这两个月听老辈谈起,都说你要嘛运气不到,运气到了,能中进士,就一定会点翰林,还要读三年书,一时还轮不着派差使。‘穷翰林’,当然不能接眷。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啊!”神态已恢复正常的洪钧,回身答说,“大致是这样子。”
“那就是了。你一个人在京里,没有人照应。首先,娘就不放心。既然算命的说你要个卯年生的人在一起,那么,”洪太大扳着丈夫的手指数,“今年是鼠年,加一轮十三岁,加两轮廿五岁;鼠、牛、虎、兔,要减三岁。二十二!”她高兴地说,“不大不小正好,我就替你找个廿二岁的!”
听她满怀高兴,一片至诚,洪钧不知是感激,是惭愧,还是惊慌?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她的这番好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如今要考虑的,是用怎样的态度去拒绝。
态度有两种,一种是开诚布公跟她说实话,烟台有这么一个红粉知己,事在未定之天,必须耐心等待;一种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她这团高兴打消。
“你怎么不说话?”做妻子的以为丈夫已经干肯万肯,只不好意思明说而已,因而体贴地说:“其实你不说也不要紧。开了年,我就慢慢物色起来,总要找到一只漂漂亮亮的小白兔才罢。”
“不,不!”洪钧无法细作考虑了,“你千万不要多事。你的好意,我心领谢谢。”
“怎么?”洪太太的笑容,顿时冻结,凝视着他问:“莫非你自己看中了什么人?”
一语点破心事,洪钧的神色便不大自然了,“你莫瞎猜!”他强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人看中?”
“你也不必瞒我。我一片诚心,你当我虚情假意,这,”洪太太哽咽了,“这不是太委屈了我?”
洪钧悔恨不迭。好好的局面,何以弄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除了撒赖,别无善策。因此,心软口反硬,“奇了!”他说,“好好的,你哭什么?你劝我讨小,我自己觉得还不够那资格,请你不要鲁莽。这话说错了?”
“我没有说你说错了话,只觉得你不该不跟我说真话。”
“哪句不真?”
“我怎么晓得?我早说过,你在外面,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只要脾气好,顾大局,我无不答应。哪知道你始终当我是假装的!”洪太太激动之下,出言便无顾忌了,“你当你说假话,我不知道?你脸上跟口里不一样,我们夫妻几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不是会吃醋的人,真不知道你为何要骗我?”
就这时听得房门上“笃、笃”两声,洪钧夫妇都听到了,但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枕上抬头侧耳,又是“笃、笃”两声,果然有人敲门。
“哪位?”洪太太问。
“是我。小姐!”
原来敲门的阿连,是洪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称呼未改,与别的下人不同。洪老太太原有个丫头服侍,七月里得了时疫,一命呜呼,一时觅不着合适的人替补。洪太太很孝顺婆婆,便命阿连承乏,睡在洪老太太后房,照料起居。此刻深更半夜突来敲门,洪太太自然吃惊,急急问道:“什么事?”
“老太太人不舒服。”
听得这一声,夫妇俩双双坐起,披衣下床;洪太太一开房门放阿连入内,一面便问,“婆婆是怎么不舒服?”
“发烧。好像不轻!小姐去看看。”
不但“小姐”,连“姑爷”也不能不去探望。一进房门,就听得微有呻吟;揭开帐门,拿灯照着一看,洪老太太面红耳赤,不必去摸额头,就知道阿连的话不假。
“去睡,去睡!”洪老太太不等儿媳开口动问,先就执拗地说:“我是多吃了一杯酒,睡一觉就好。”又骂阿连:“轻狂!多事!一点都不懂,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
“娘!”
做媳妇的刚叫得一声,婆婆便抢着说道:“不碍!你们半夜里不睡,反叫我不能安心。‘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哪里会生病?你们快睡去!”她看着儿子,提高了声音,断然命令:“去!回房去!我叫阿连煎块‘午时茶’,喝下去出身汗,一觉睡到大天白亮,什么事都没有了。”
洪太太充分体谅到婆婆的心境,也觉得让丈夫归寝,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汤药,更于病人有益,“你就听娘的话,先去睡吧!”她向洪钧使个眼色:“这里有我。”
于是,洪钧便点沣头,让她母亲看到他已接受了劝告,才又坐在床沿上,说了些劝慰的话;等洪太太一催再催,催到第三遍方始离去。
回到自己卧室,当然无法入梦。拥被兀坐,思前想后,索绕在脑中的,只是北上的行程,尤其是二月初十前后,在泰安与蔼如的约会。很显然的,蔼如订下此约,别有用意;当时心照不宣,不作表示,而衷心希望能不再受她的惠。可是,就眼前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不能不出此“下策”了。
果真出此下策,还须先有一番安排。洪钧心想,自离烟台以来,除却闱后寄过那四首集旬以外,别无书信;现在倒正是该写信的时候,不妨在细叙离情别懦之际,顺便提上一笔。蔼如本来有心,自能会意。这一来,正月初动身,就只要筹措到山东的盘缠,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主意一定,随即动手。提笔写了两行,忽然心神不定,是突然想到了老母的病情。同时觉得,这封信应该背着妻子写。因此,毫不考虑地将已写下了“蔼如贤妹妆次”这个称呼的信笺,撕成两片,捏作一团,抛入废纸篓中。
“怎么样?”等妻子回房,他迎上去问。
“吃了‘午时茶’,睡着了。”洪太太说。
“出汗没有?”
“一定会出的。”
“能出汗就不要紧。”洪钧舒了口气,“明天请陆家伯伯来看看。”
他口中的“陆家伯伯”,名叫陆懋修,是康熙年间的状元陆肯堂之后。陆懋修的祖、父与他本人,都懂医道,著有医书,说起来是“三世儒医”。陆懋修的儿子陆润库,是洪钧的好朋友,所以称他“陆家伯伯。”
“陆家伯伯,”洪太太停了一下说,“医德是好的。”
这是说:医德虽好,医道并不见得高明。“又不是什么险症,”洪钧答说,“无非滞感停食之类的小毛病,陆家伯伯怎样不能看?”
“是。”洪大太顺从丈夫,“明天一早去接陆家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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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六接到洪钧寄自江宁的那四首集句,却非“供得几多愁”,而是如他所预期的,颇能为蔼如排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