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如问小王妈,“你们怎么称呼?”
“我们早已说好了,她叫我阿姨,我叫她阿霞。”小王妈又指着蔼如对霞初说,“年纪是你大几岁,不过真要跟小姐学学。人好不必说,一肚子的才情;要写就写,要画就画!哪里去找?”
“是。”霞初笑道“我看得出来。”
蔼如不喜欢人家随口敷衍,便盯着问了一句:“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刚才中人在笔据上写了个白字,蔼如姊姊指了出来,那中人不是很不好意思吗?还有那个笔筒里大大小小的笔,不是会写字的人,要那许多笔做什么?其实这些都不相干,只看蔼如姊姊脸上,没有一肚子的墨水,哪里来的一脸秀气?”
这娓娓言来的一篇话,说得蔼如心说诚服,激赏不已,只是有一点,“我说过,大家名字相称。”她诘责地说,“你怎么还是左一个姊姊,右一个姊姊?”
“提名道姓的,我不惯。”霞初慢慢地,赔着笑说。
那婉转娇柔的神态,在蔼如真是无奈其何,只好叹口气:“随你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 ※ ※不过两天的功夫,霞初在望海阁就仿佛已经根深蒂固了。蔼如尤其跟她投缘,第一天就谈到深夜,亲自送她回楼下的房间。第二天亦复如此。第三天夜里疾风暴雨,蔼如怕她胆小,索性留她同榻谈心。
提起身世,霞初的眼神就迟滞了。她说她是上海城里人,本姓尤,咸丰三年“小刀会”作乱,一家人只逃出兄妹两个来。哥哥不成材,虽在流离之中,依然抽鸦片、好赌;在常熟,五十两银子将她卖人青楼,那年她十六岁。
以后,随着战局的转移,到过镇江、扬州、安庆,最后又回到上海。六七年工夫,被转卖过四次。
“在上海倒还不错。‘夷场’上的市面很好,捧场的客人很多,那两年我替我娘总挣了万把银子。可是,”霞初黯然摇首:“没有用!”
“怎么叫‘没有用’?”
原来霞初最后的一个、也就是跟小王妈打交道那个假母姓张,本是“三姑六婆”中的道始出身,只为不守清规,引诱良家妇女与人苟合,被告到当官,吃过官司。刑满出狱,做了鸨儿,养着个汉子,外号“花面狼”,就是霞初叫做“表叔”的那人。
这“花面狼”不务正业,极其下流。霞初所挣的钱,一大半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几个“包打听”赌牌九,在牌上动了手脚,当场“人赃俱获”;他的人缘极坏,抓进捕房,被拷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是写了一张“伏辩”,自承诈赌骗了人五千银子,约期三月归还。
“慢点,”蔼如打断她的话说,“上海夷场上,巡捕房的‘包打听’,无恶不作,我也听说过。不过俗语说得是,‘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花面狼’哪里拿得出五千银子,伏辩不是白写?”
“原是看准了货源的,知道我的客人很多,这五千银子自然着落在我身上。可是,进账再好,三个月也弄不到这笔大数目。当时正好有个姓倪的倪二少,要替我赎身,‘花面狼’便出主意;叫我敲二少的竹杠。倪二少是真喜欢我,说五千银子就是五干银子;‘花面狼’悔得要死,道是早知如此,跟他要一万,不也照样到手了?”
“人心不足,都是这样的”蔼如问道:“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怎么倒又跟了他们呢?莫非倪家容不下你?”
“哪里,恰恰相反。”霞初切齿说道:“都是‘花面狼’作的恶。我到倪家去以前,他们悄悄跟我说了个‘氵忽浴’的法子— ”
“你说的什么?”蔼如问道:“什么‘玉’?”
蔼如不懂上海话。上海人叫洗澡为氵忽浴,而在长三堂子里,另有一解— 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无以为计;找个冤大头下一番虚情假义的功夫,因而论到嫁娶,以替她还清债务为条件。及至从良,又复下堂求去,依然故我,但一身债务却是干净了,犹如满身肮脏,洗了个澡一样,所以称为“氵忽浴”。
听完霞初的解释,蔼如问道:“既是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随你的高兴,要下堂就下堂啊?”
“所以要有法子。”霞初答道:“他们教我的法子是,一两个月之后有意挑剔吵架,越吵越凶,吵得他家六神不安,唯恐我不肯走。说不定还要另外送一笔钱,就好比凶神恶煞进了门,不烧银锭是不会走路的。”
“那么你呢?照他们的话做了?”
“蔼如姊姊,你看我做得出来吗?”
蔼如歉厌地笑道:“当然做不出来。”
“人心都是肉做的,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错,我怎么好意思无事生非?这样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花面狼’上门,愁眉苦脸地说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想临终见我一面,不然死不瞑目。我还没开口,倪二少倒先答应了,说是‘你就去一趟。也可怜,带二十两银子去!’”
听到这里,蔼如开始有些紧张了。显然的,霞初能嫁倪二,除了名份以外,从哪一点来看,都是可令北里姊妹羡慕的一个好归宿。而如今依然飘泊,可知中间必定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这个意外的变化又可想而知的,必然起自“花面狼”。这样想着不由得失声说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哪里愿意跟他走?”霞初无限委屈地说:“蔼如姊姊,你要体谅我的苦衷!天底下就偏有那种阴错阳差,不巧凑在一起,逼成一个不能不听摆布的僵局。当时我还没有开口,我们那位又补了一句:”既是最后一面,你不能不去。见了这一面,一了百了。否则倒像是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心里嘀嘀咕咕地不舒服,何苦?‘一听这话,把我的心扭过来了。当时带了些银子在身上,坐顶小轿,由’花面狼‘带路到了他家。一进门就让捂住了嘴,埋伏在那里的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停在后门口的车子,从此就没有回过倪家。“蔼如大惊,”原来你是这样子’氵忽‘的’浴‘!“她说,”那不成了背夫潜逃了吗?“
霞初不答,愁容满面地看着蔼如,似乎还有许多冤苦,不知从何而诉。
“后来呢?”蔼如定定神问道:“就一直往北边走?”
“南边不能立足,自然只有往北边走。”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你骗出来,是想再卖一次?”
“可不是!不过高不成,低不就;或者有人看出来路不正,不敢搭手。这样一路飘流到了山东,我受的苦— ”霞初哽咽着说,“就不能谈了!”即使不言,也可想而知。北道上的流娼生涯,所谓“门前一阵骡车过,灰扬;哪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行云行雨在何方,土坑;哪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蔼如虽未身经,却曾见过,想起来都觉得窝囊,不道霞初这样的人,竟亦受此折磨,实在为她痛心。
“总算还有救!”霞初突然将头昂了起来,声音中也显得很有生气,“一到烟台,我就听说有蔼如姊姊你这样一个人,行快仗义,不像女流之辈。我心里就在想,怎么得能结识这一位姊姊,也诉诉我的苦。居然天从人愿,就有阿姨托人来找,一见面就看中了我。蔼如姊姊,你这望海阁,在我看就真正是天堂了!”
“你也说得太好了。”蔼如握着她的手说,“我也很喜欢你!就跟你不投缘,也得帮你。不过,一旦出事,只怕我帮不了你的忙。”
“怎么?”霞初吓得脸色都变了。
“你先不要着急!”蔼如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份,赶紧安慰她说:“好在地方隔得远,慢慢可以想办法。你先跟我说说,倪家是怎样的人家?”
“倪家是乡绅,上代一直做官。不过那几年的家运不大好。他家大少爷是安徽的道台,带兵打长毛吃了败仗,拿‘印把子’都丢掉了。”
“你的‘那位’呢?”
“是个举人。”霞初答说,“阔少爷出身,做不来什么正经事。不过,人倒是好的。”
“看你对他还很有意思。”蔼如问道:“我来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破镜重圆?”
“不成功!”霞初连连摇手,“蔼如姊姊,请你不必白费这个心。”
“何以见得不成功?”
“第一,人家未必再肯花几千银子;第二,我也没有这张脸,再回倪家。”
“你自己不愿,可就没法了。”蔼如沉吟着,总觉得霞初对倪家没有个交代,便是留着一个后患,想来想去不放心,便又问道:“‘花面狼’将你骗了出来,一走了之,倪家倒肯善罢干休?”
“‘花面狼’是算计好了的。倪家大少爷是有罪的人,出不得头,谅他家不敢报官。”
“到底报了没有呢?”
“那就不知道了。”霞初答说,“想来是没有,不然,早有了麻烦。”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蔼如放心了。
※ ※ ※望海阁中,上上下下兴兴头头的日子,过了两个月,蔼如最初忧虑的事,终于不免。
原来倪家老大因为兵败革职的处分,早在上年金陵克复,普降恩命之中开复。而且由于李鸿章的照应,成了江南官场中的红员。一朝扬眉吐气,少不得报复旧怨,偏偏霞初艳帜复张,声名远播,有倪家曾见过霞初的一个亲戚,识破了她的本来面目,回去一谈,倪家立即进了状子,不分青红皂白,连李婆婆母女一起告了在内。
状子是进在倪家原籍的浙江嘉兴县。由于被告是在烟台,管辖以被告所属地方为准,所以由浙江桌司行文山东桌司,转饬福山县拘提被告到案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