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吴棠特蒙识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王把这件案子交了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词颇费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复奏以后,才能定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人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虑,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了解内幕的,只说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惊喜感激,也要让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致会赏识他。但是要他办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暂归吴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所以心里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决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常规,但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不独纲纪得以维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奏请补放,不必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6)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棠受朕特达之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件,连内阁都不得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这些人的看法,总不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韩信的千金报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象这样的“美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严旨诘向,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颇有一番作为,所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早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作乐,却须三年以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对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话却不知如何开端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谈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公主的名义,这话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慈安太后虽然老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地?”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说:“六爷办事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他一点儿。”
“是啊!可怎么帮他呢?”
“无非让大家知道,咱们信任他。”
“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来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断把这番意思显出来才好。”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给他差使,给他恩典,不就把咱们信任的意思显出来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实问道:“你说吧!也快过年了,是得给他一点儿什么?”
“我觉得为难的就是在这儿。也不能光说六爷一个人有功劳,要给差使、恩典,就得全给,”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装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们照雍正爷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办法?”
“雍正爷常把他那些侄女儿封做公主,养在宫里。六爷的那个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见了,挺懂事的,咱们也赏她一个‘固伦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会答道,“就是公主吧!”
这是不赞成用“固伦”的封号,中宫之女才封做“固伦公主”,慈安太后是怕丽贵太妃心里不快,所以如此。当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里在想,一步一步来也好,于是点点头表示听从。
于是把敬事房总管太监史进忠传了进来,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爷府里的大格格,以后称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闻,所以史进忠并不觉得惊讶,但公主是什么公主?“固伦公主”还是“和硕公主”?月例供给是不一样的,这非问清楚不可。
“是!”史进忠紧接着便问:“每月的月例多少?请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两。”
“那也是二十两。”慈安太后又说:“每个月写月例折子,写在大公主后面。”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17)
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确定了。史进忠领旨出来,一面派人通知各宫,让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亲自到恭王府去传报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听说敬事房总管太监来传旨,立刻换了冠服,出厅迎接。史进忠先迎面请了个安,满面浮笑地高声称贺:“六爷大喜!上头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两个人易位而处,史进忠走到上首传懿旨,恭王在下面跪着听。这一下,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职位高的王府属吏和管家,纷纷向上房集中,一则探听详情,再则要向恭王和福晋道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