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摘掉草帽,拿着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吴郡的天气真是热得快。”
相和站在朱襄身后做护卫状。闻言,他道:“这几年的天气有些异常,冬季变冷,夏季更热。”
朱襄道:“过几年会更差。”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总体来说,秦汉时期的气温普遍偏高,是一个温暖时期。在西汉时,河南都还能见到大象。
到了东汉末期,才会进入小冰河时期。
在秦始皇统一天下,到西汉建立的这几十年间,气温有过几次小波动。波动最剧烈的时候,恰巧是秦始皇统一天下,和楚汉相争的时候。
天下大乱时往往伴随着天灾,所以儒家之后才有天人感应之说。
朱襄从农学家的角度出发,则认为两者确实有联系,但和天人感应没关系。因为连年的气候波动导致农作物大规模减产,百姓们活不下去,所以天下才容易大乱。
天下大乱往往伴随着天灾,是因为天灾是激发天下动荡的导火|索。
秦王政继位之后,秦国连年天灾,每年都有地方出现大饥荒。每当饥荒的时候,秦王政就出兵攻打六国。打着打着,发现六国怎么这么弱,此时正好是统一天下的时机,便将天下推平了。
不只是秦王政这样做,秦昭襄王在位时几次对外大战也和国内饥荒有关。
这个时空中,廉公攻打燕国也和赵国有关。
朱襄走了一会儿神,在温热的风差点吹飞他放在膝盖上的草帽时,他回过神,继续道:“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危机,我得加把劲了。”
相和心道,朱襄公,你已经够努力了。
就算农家人会在田间耕种,并希望天下权贵都下地耕种,自给自足。但他们也不像朱襄一样,真的每日行走田间,与最低贱的庶民交流。
诸子百家无论根基是出自哪里,眼睛都是看着上面的。包括墨家在内,目标最后都放在了做官上,希望国君封君能重用他们,好实现他们的理想。
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要实现理想,必须有权力地位。
朱襄也得到了秦王赐予的权力和地位。但他得到权力和地位后,就从教导蔺相如封邑中的农人耕种,变成了教导整个秦国的农人耕种。
朱襄这样的做法,让相和和许明这两位诸子百家中代表最底层庶民利益的百家领头人有些迷茫。
他们知道曾经显赫一时的墨家和农家已经式微,几乎已经从士人沦为工匠。哪怕墨家和农家中有做官者,但也和墨家和农家的思想本身没有关系了。
他们跟随朱襄,想从朱襄身上找到墨家和农家未来的出路。他们也确实从朱襄身上学到了许多,却又更加困惑。
因为这样的困惑,已经年过不惑的相和和许明抛下在咸阳的高官厚禄,再次像一个学生和仆从一样跟随朱襄南下。
他们比朱襄晚走一个月,将各自身上的事交代妥当之后,才追随朱襄而来。
朱襄正好在南郡耽误了较长的时间,他们与朱襄同时到达吴郡。相和和许明便一直跟在朱襄身后了。
“朱襄公,未来气候会更加异常吗?”相和道,“是因为天下要大乱吗?”
坐在河边乘凉的朱襄先让相和和身后的护卫都坐下后,才笑着道:“无论天下是否大乱,气候该异常的时候都会异常。”
相和道:“朱襄公不亏师从荀子。荀子就是宣称天地如何,与人道无关。
朱襄道:“这一点很好证实。翻一翻史料,看看每一代君王统治时期出现过多少次天灾,就能明白天灾和人的行为没关系。只是贤明的君王能够消弭天灾带来的人祸,而乱世中的天灾会造成更大的人祸。”
他把有点松开的白发解开,草草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后,将白发重新束成高马尾,然后用木簪子束好:“我们所能做的事,就是消弭即将到来的天灾所带来的人祸。”
相和问道:“如果天灾与人道无关,朱襄公为何知道接下来天气会更加异常。”
“只要观测就知道了。”朱襄道,“你想学吗?学了对你可能没有多少好处。”
他没有撒谎,虽然接下来会有气候异常,是他通过前世的资料中得知,但气候知识也确实能通过科学观测得知。
比如知道地球公转和自传的原理,月球卫星运动轨迹的原理,就能解释许多自然现象。
相和问道:“为何我学了没有多少好处?”
朱襄笑道:“因为你可能就不相信神灵和大部分祥瑞了。”
相和也忍不住笑道:“如果只是这样,朱襄公放心,我本来就不相信。”
墨家信鬼神之说,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之说能约束人的行为。这种相信和儒家一样,是处于“敬”但不“顺”的程度。
也就是说,墨家人如果发现有鬼神害民,也是会举起手中长剑的。
所以如果相和通过学习,发现某种鬼神不存在,那就不存在呗。
朱襄道:“好,你想学我就教你。”
现在给相和树立正确的天文地理观,将来或许对华夏自然科学发展有好处吧。
他不担心现在推行日心说和星球说会被人烧死。华夏从来不会搞这一套。
汉时浑天仪的出现,就证明了这一点。
相和又笑了笑,然后脸上出现唏嘘的神情:“跟随朱襄公,总能学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朱襄拿着草帽扇风:“但还是无法解答你心中困惑,对吗?”
相和问道:“朱襄公知道我心中困惑是什么?”
朱襄瞥了相和一眼:“当然。每个学派的建立都有其强烈又明确的目的。墨家和农家都一样,对不对,许明?”
一直沉默寡言,像一位老农的许明道:“是。”
朱襄一边扇风,一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泊:“你们选择了秦国,是因为秦国最可能统一天下。无论是农人还是工匠,都处于这个世间的最底层。天下动荡的时候他们最凄惨,若要拯救他们,首先要天下安稳。”
“但秦国统一了天下,他们的生活可能比之前更好,但也好不到哪去。”许明的眼神古井无波,“我知道除了朱襄公之外,其他贵人不可能做到与农人同苦。我找不到路。
相和道:“我也找不到兼爱的路。”
朱襄苦笑道:“别说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口中通往理想的路是哪一条。别说你们,儒家法家道家也一样。无论这世界再怎么发展,总会有人高高在上。”
朱襄本来没打算和许明、相和说这一番话。但他发现这次许明、相和来寻他的时候,精神状态很萎靡。
他们原本是充满希望、充满活力的人。在赵国最不顺利的时候,他们也显得生机勃勃。
到了秦国,他们的地位更高了,生活更好了,现在却显得暮气沉沉。
他们来寻自己,就好像是来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朱襄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但又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是否能让他们不失望。
朱襄犹豫了许久,道:“我是说,未来如果是这样......”
农业税取消了,农村医保也在推行,但农民仍旧有很多辛苦;小手工业者卖苦力能赚大钱,但也可能血本无归,而且社会地位也可能不高......有一个国家,她并不完美,很多人都生活得并不开心,社会矛盾多得让人卸载了所有社交软件才能喘一口气。
如果未来的华夏是这样,你们会不会失望?
朱襄身后的护卫都竖起了耳朵,脖子不由向前倾泻,将朱襄并不洪亮、但很清晰的声音纳入耳中,一个字都不愿意放过。
他们听过很多人描述过对未来的愿景。
许明、相和都曾经对弟子们描述过无数次自己心中未来美好的世界;
荀子也曾经与朱襄说过许多次儒家心目中的大同世界;
蔺贽还曾经画过他心目中老子所说的古代先贤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朱襄口中的未来世界不一样。
这个世界好像并没有那么美好,充满了瑕疵,但又充满着他们不敢想象的瑰丽事物。仔细一想,哪怕加入了那么多不甘不满,阴暗之事也比比皆是,但居然比他们描绘的仙境更让人向往。
朱襄草草说了自己的前世,拿出竹筒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他摸了摸嘴唇上的水滴,再次问道:“如果我们拼尽了全力,千年后的华夏就是这副模样,你们会从现在起失望,失去奋斗的心吗?”
“朱襄公,你会失望吗?”相和哽咽道。
朱襄笑道:“不会。我会为了达到那个遥远不可及的未来,做尽一切我能做到的事。即便我现在做的事,对一千多年后的未来,不过是小小的涟漪,甚至连涟漪都已经消失了。”
许明捂着脸,声音颤抖道:“我也不会。这样就够了,够了。真的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相和道:“一千多年后的未来是这样,再过一千年,一定会更好。”
朱襄站起身,重新将草帽戴上,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屑。
“那就要看一千年多年后的人能不能秉承‘未来会更好'的理念了。”他对相和和许明伸出手,“我们看不到一千多年后,一千多年后的人也看不到未来。所以我们都在摸黑行走。”
相和和许明放下捂脸的手,将满是眼泪的手与朱襄的双手相握。
“朱襄公,为了你口中的世界,我需要做什么?”
“我会一直跟随你。”
“很多。”朱襄道,“首先,我们需要留下一些重视农人、重视工人的思想,然后破除迷信,建立起正确研究事物的学说。”
“有农人才能粮食,有工人才有工具。粮食生产和工具生产是一个国家的基础。这一切我称之为生产力。墨家和农家就是代表最基本的生产力的学派。”
“因为最基本,很容易被人忽视。将来研究这些的人,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自甘堕落。”
朱襄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就像是现在我亲自指导种地一样。所以趁着现在墨家和农家余威仍在,你们还被认为是贤人的时候,给未来的人树立一个正确的形象。无知的后人只会遵循先贤的脚步,你们要成为先贤。”
相和问道:“朱襄公一定会成为先贤。”
许明也点头。
朱襄却摇头:“只有我一个人远远不够。何况我...
朱襄停顿了许久,叹气道:“我地位很高,或许后世人更看重我与秦王、秦国高官的那些私事,忽视我的思想和坚持。”
“比如他们可能说我是神灵,可能会给我编一个很高贵的祖宗,绝对不肯承认我是一介庶民。”
“我不是同情庶民而对他们好,而是知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但后世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将我所努力的一切都当做一个贵族的修养,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底层人的怜惜。”
“我是未来秦王的挚友,是另一个未来秦王的舅父,是秦国乃至秦朝最高贵的人之一。”朱襄道,“你们一定要成为先贤,因为你们是墨家、是农家。在后世人眼中的你们更纯粹,更像先贤。他们会更愿意学习你们的思想。”
许明和相和并不明白朱襄现在的话的含义。
朱襄没有继续解释。
他也无法解释。怎么说,自己身上“梗”太多,或许后人都热衷玩梗,给他编排无数有趣的八卦野史,忽视他想要传递的真相。
朱襄自己其实无所谓。若能让后世人乐一乐,那也挺有趣。只是作为一个先贤,他应该不够格。
特别是秦始皇外戚的身份。
“休息够了,继续出发。”朱襄道,“今日的任务还很重,希望天黑前能到达下一个县。”
许明和相和草草擦了一下脸和手,与朱襄一同上马,往下一个目的地行去。
他们巡视田地,督促县令修筑灌溉水渠和水车石磨。
他们还要收集一些与秦国不同的农作物种子,朱襄会用这些种子杂交培育出更多品种。
朱襄已经将菜地搬迁到了吴郡,等这次回去,他就要培育新的菜了。
白菜啊白菜,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朱襄嘴里哼着荒腔走调的曲子,在心里叹息。
以前饭桌上不起眼的白菜,他从赵国到秦国,从嬴小政还未出生的时候,一直到了赢小政已经年过九周岁,仍旧没有培育出来。
一个人的力量,真是太有限了。
既然许明和相和放下了高官厚禄,要继续跟随他,他应该让许明和相和也加入了朱襄其实也教过很多弟子。但这些弟子虽然与朱襄一样开始重视田地,但也仅限于指导耕种,不可能将精力都用于培育良种上。
这个时候,乃至以后,读书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做官。
无论是为了钱财权力,还是为了理想,途径都是做官。
朱襄很理解,所以祝福他们的未来,然后自己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所以他真的没空去朝堂当相国。
不知道政儿的吴郡郡守干得好不好。他身边已经有蒙恬和李斯这两位未来重臣,应该会轻松许多吧?
吴城郡守府中,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虽然腿已经长了许多但仍旧够不着地的嬴小政鼓着脸晃了晃腿,狠狠一拍桌子:“让你们做事,你们就是这么敷衍我?!”
蒙恬和李斯站在嬴小政面前,怀抱着一大堆文书抖啊抖。
幸亏李牧来到吴郡之后,立刻建造了造纸工坊,让这里大部分文书都变成了纸张,否则这两人这样晃,估计会把怀里的逐渐晃下来。
嬴小政拎起一张李斯刚做好的“报表”,手指在“报表”上点啊点:“谁教你这么记账?所有数字都糊作一团,谁看得清?我不是给你范例了吗?列表不懂吗?简易数字不会吗?图不会画吗?我教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不是一个字没记住!”
李斯尴尬道:“这个,这个我正在学,正在学”
他真的不是故意不按照公子政的标准来,只是还没学会,但公子政给了时限,他必须先把成果交上来啊!
“还有蒙恬,你究竟会不会算数?!嬴小政放下“报表”,将一封文书砸到蒙恬那里但文书轻飘飘,没有飘过去。这时候赢小政非常希望自己用的还是竹简,砸死蒙恬这个拖后腿的人。
大嬴政啊,蒙恬真的是你的宠臣吗?你宠他什么?宠他不识数吗!
蒙恬不敢说话。
蒙恬当然识数,而且算术学得不错。
但嬴小政的要求太高了,他要求蒙恬算的账,蒙恬熬夜拨弄算筹都算不完。正因为熬夜了,他后半本算得一塌糊涂。
嬴小政深呼吸:“我都给你减半了,你还算不完吗!”
蒙恬继续不敢说话,只能不断告罪。
“啊啊啊啊啊。嬴小政使劲揉着自己的小揪揪,“为什幺舅父还不回来!他不但不回来,还把人都带走了!”
嬴小政不是第一次当代理郡守。
在蜀郡的时候,李冰为了专注水利,就让朱襄代替履行郡守一部分职责。朱襄将一部分工作交给了嬴小政。
但那时候,李冰虽然人在外地,自己也负责了一部分;大部分钱粮的事都是朱襄在负责,所以算账的事朱襄也在做;朱襄带来了许多弟子,这些人都能辅佐嬴小政。
到了吴郡,曾经跟随朱襄南下的弟子大部分已经成了南秦的官吏,小部分人回到了咸阳学宫继续深造。
朱襄虽然又从咸阳学宫带来了一批人,但咸阳学宫大部分学子都跟着已经出仕的荀子等学宫教授们干活。显然,在秦王身边,比跟着朱襄“外放”更吸引这些学子。
这一小批人,有的留在了南郡,有的跟随朱襄离开。他们能拒绝留在秦国权力中枢的诱惑,都是有思想也有能力的人。他们自然会跟随朱襄用双脚测量秦国新的土地,而不是坐在吴城处理文书。
所以赢小政身边除了原本吴郡的官吏,就只剩下李斯和蒙恬这朱襄笑称的“哼哈二将”。
吴郡官吏的办事效率当然跟不上嬴小政,嬴小政只能寄希望这两个大嬴政重臣能够支棱起来。
他估摸着自己能完成的工作,给这两人减半了。结果这两人还是没完成。
嬴小政十分生气。
如果不是舅父离开前留下的老仆死死盯着他,让他必须保证舅父离开时嘱咐的四个时辰精致睡眠,他一个人少睡两小时,就能把这二人的事全做了!
“政儿啊,小孩晚睡不仅会长不高,还会有过劳肥。你也不想未来也是个矮胖墩吧?”
舅父就像是恶魔般的语调在嬴小政脑海里响起。
嬴小政抱住脑袋使劲甩头。
舅父,滚!
骂完人后,赢小政抱着手臂,气呼呼地看着两位近臣:“看来我得从头教你们。”
他不得不承认,舅父又对了。
舅父离开时告诉他,蒙恬和李斯虽然有能力,但不适应嬴小政的工作方式。嬴小政已经熟练掌握的工作工具,这两人一无所知,肯定跟不上嬴小政的效率。
嬴小政应该暂时放下手中工作,教会他们数字符号、算盘图表等工作工具之后,再慢慢提高效率。
但嬴小政见因李牧来“接”舅父和自己,导致文书堆积如山,就立刻撸袖子开干。
他无法容忍工作堆着不做,哪有空先教人?
这些工具如此简单,他教一次,相信李斯和蒙恬一定能在工作中渐渐学会。
现在,他的信任被辜负了。
“很难吗?”嬴小政咬牙切齿,他牙齿都没几颗了,又有牙齿在磨牙中松动。
两人垂头不语。
他们要怎么说?赢小政教给他们的工具,他们闻所未闻,心有抵触?
若这么说,估计他们立刻会被扫地出门。
当嬴小政的工作效率比他们高许多倍之后,他们才意识到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图画可能真的有用。
但就算意识到了,那些符号图画与他们认知中的数字和算术完全不同,他们比照着范例,也难以学会。
说难听些,他们看赢小政给的范例,就像是看鬼画符,看久了眼睛还会出现圆圈嬴小政继续骂人的时候,朱襄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在蒙恬和李斯耳中,朱襄的声音就像是仙音一般,让他们泪流满面。
“政儿!我说每日必须午睡,你怎么还在工作?”
嬴小政鼓起的气立刻消掉,脸上出现了慌乱的神色。
他从座椅上跳下来,往屏风后面跑。屏风后面有一家小床,他想假装自己在睡午觉。
他跑太快,忘记脱鞋。
朱襄一把掀开小薄被,看着双手放在胸前装睡的赢小政,哭笑不得道:“我在门外都听见你骂人的声音,你现在装什么?鞋都没脱呢!”
赢小政睁开眼:“舅父,你怎么回来了?”
朱襄道:“我不是说半个月回来一次吗?怎么,工作不顺利。”
“哼。”嬴小政把脸埋在了枕头底下。
他不想告诉舅父,自己没按照舅父的提议,所以工作出了乱子。虽然舅父很快就会知道。
“不困吗?不困就先起床,我带来了新鲜的莲子,给你熬莲子银耳羹补补身体。”
朱襄道,“这才过半个月,怎么脸上肉肉都少了。”
朱襄把外甥从枕头上挖出来,心疼地捏了捏外甥的脸颊。
肉肉还是很软,但婴儿肥消退了不少。
赢小政被捏得口齿不清:“肉少了才好。”
朱襄道:“午睡还是喝莲子羹?”
赢小政道:“睡不着,气精神了。”
朱襄好奇道:“什么让你这么生气?蒙恬和李斯的能力都不差吧?”
嬴小政冷哼:“差远了。”
朱襄心中猜到了什么,揉了揉外甥头上的小揪揪:“先休息,他们没处理好的事,
舅父帮你处理。”
说完,朱襄把嬴小政抱了起来。
嬴小政双手搂住朱襄的脖子,小声道:“我自己能走。”
朱襄道:“现在让舅父多抱几次,再长大一点,舅父就抱不动了。”
嬴小政趴在朱襄肩头,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些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脸枕着朱襄的肩膀,闭上了眼。
朱襄看了一眼嬴小政疲惫的脸,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
看来他这次不该太相信自己的始皇崽外甥。本以为政儿在咸阳、蜀郡时都做得很好,这次应该也差不多,他才放心离开。
朱襄抱着嬴小政假装往外走,待嬴小政呼吸均匀后,他又抱着嬴小政回到屏风后的小床上,帮嬴小政脱鞋脱衣服,盖上薄被。
嬴小政仍旧与以前那样,睡得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猪猪,朱襄折腾他的时候,他哼哼哼了几声,眼睛一直紧闭,睡得非常熟,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脸,回到了屏风外,对屏气凝神的蒙恬和李斯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抱着桌案上的文书,到另一间房中处理。
蒙恬和李斯忙跟上朱襄的脚步。
朱襄翻看了嬴小政揉成团的文书后,笑着摇摇头。
他提议嬴小政先教会这两人数字符号和图表工具,但赢小政太心急了,希望这两人一边工作一边学会。结果半个月过去,这两人完全没上手,他才急了。
嬴小政这样,教授带学生时经常遇到。
他这种教授带学生,当然不是手把手地教导,基本都是学生领进门,就交给前辈一起干活。
已经熟悉实验流程的老生们总以为这些工具很简单,新生们能够一边干活一边学习;新生们就两眼一抹黑,胆子大的还会询问,胆子小的就自己琢磨,越琢磨越跟不上。
蒙恬和李斯显然不敢抓着嬴小政追问不懂的地方,所以就一直糊涂了下去。
朱襄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不应该让蒙恬和李斯这么早,就在心里树立起与嬴小政君臣有别的理念。
如果他故意拉近蒙恬、李斯和政儿关系,政儿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或许会对他们宽容一些。
不过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按下。
朱襄不插手嬴小政与新收的臣子相处的模式,就是知道自己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不说自己故意教导,就是别的人单单看着自己的行为,不小心学到了一星半点,都是灭顶之灾。
他能维持现有的模样,是因为有大贤的头衔,有朋友的帮助,有与夏同自微末时的交情和对政儿养育之恩。
蒙恬和李斯若要在嬴小政手下当重臣,越早明白君臣之别越好。
“政儿怎么会有错不仅仅是他开玩笑时的纵容之语,也是“事实”。
秦王政和秦始皇不会有错,就算有错,背负错误承担责任的也是他的臣子,而不是君王。
他曾希望蒙恬等自己友人的孩子能与嬴小政成为朋友,就像是夏同与自己一样。
但这些年的相处,朱襄越来越了解嬴小政,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就像是夏同如果是在遇到吕不韦之后才遇到自己,他与夏同也不会成为朋友。
成为朋友的时候,夏同从未想过他有机会成为秦王,所以两人才能平等相交。
朱襄收起自己心中的怅然,面带微笑道:“辛苦你们了。你们干得不错,政儿要求太高了。不过你们要跟上政儿,还得多学学。我会教会你们后再离开。”
李斯和蒙恬赶紧作揖道谢。
朱襄叹气:“我应该在咸阳学宫开了算术课,为何你们二人都在咸阳学宫学习过,仍旧对此一无所知?”
李斯和蒙恬面面相觑。
咸阳学宫教导了这些符号吗?
朱襄没有太插手咸阳学宫的事。咸阳学宫汇集天下英才,是一个很敏感的地方。
他本来声势就过重,又是外戚。咸阳学宫本就与他息息相关,他再关注,很容易引起秦王忌惮。
哪怕现在秦王柱为人宽厚,秦王就是秦王,朱襄也要谨记本分。
朱襄与秦王相处虽“狂”,但实际上一直很注意分寸。他远离权力中心,不插手会动摇秦国统治的实权,尽可能地让自己处于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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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甚至没有门客、没有充当护卫的家丁,一身荣辱安危都系于秦王身上。
咸阳城中任何一个卿大夫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比朱襄强,更别提有封地的封君。
因为朱襄很“弱”,所以他才能在与秦王争吵后还去牵走秦王的羊而不受罚。
但想着自己给咸阳学宫制定了那么多有用的功课,可能咸阳学宫都没有实施,朱襄就忍不住稍稍僭越一点。
“我会给秦王写信,这些东西对官吏很有用,一定要学。”朱襄叹了口气,“不能只学律令和道德文章,若不会算术,要如何管理庶务?总不能雇佣文吏帮自己打理公务,官员只会盖章。”
后世的许多封建官员就是这样。
因为他们是科举晋升,一辈子都只研读经义,对庶务一窍不通,甚至连算术都不懂,账本都看不明白。
所以他们当地方官的时候,都会雇用许多文吏。而地方政府的实权,就掌握在这些文吏上。文吏有多是当地豪强出身,所以相当于这些地方豪强就把持着地方政府的实权,成为地方实际上的掌权者。
强龙难压地头蛇,便是如此。
现在秦国还不是这样。
秦国因为律令非常详细,所以官吏的职责非常多,他们必须亲力亲为做好每一件琐事,几乎每一个在考评时不出错的官吏都是精通庶务的能吏。
也因为秦国的官吏庶务能力太高,所以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就招不到这么多能吏,让基层几乎失控。
朱襄提议建造咸阳学宫,本来是想尽早地弥补这一点未来的缺陷。但若咸阳学宫只培养“高层人才”,那这提议就达不到朱襄想要的效果了。
朱襄叹了口气。
他插手咸阳学宫的事,不知道荀子会不会又生气。荀子应该不至于,但现在咸阳学宫那么多“教授”可能会质疑。
如果不质疑,他定下的课程,李斯和蒙恬就不会一问三不知了。
朱襄烦恼地挠了挠头。
明明自己在咸阳,却也不知道咸阳学宫这些事。不故意去打听,在这个没有媒体的时代就是聋子瞎子。
自己在咸阳都不知道咸阳学宫的事,各地间的消息就更不灵通。
但朱襄即便知道这样的弊端,也不敢提议让秦王办报纸。
现在愚民是主流,他能以培养官吏的理由请求开官学,就已经在君王的神经边蹦跶了。若是开言路,估计秦王柱都会抽自己两戒尺。
其实朱襄曾经试探过,蔺贽赶紧让他闭嘴。
虽然周朝居住在城中的国人,即下层士子能够在酒馆中高谈阔论,周朝也有收集民间言论上奏的言官,即小说家的前身。
但随着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的逐渐建立,这种事会越来越少。
何况这里是秦国。自商鞅变法起,民间敢妄议朝政者,都会处以极刑。
百家思想也趋同“愚民”,即令民众淳朴,不要想太多。在平民间不加限制的开言路,是封建制度已经走下坡路,帝制逐渐崩塌的时候才能做的事。
如今天下所需要的是统一,统一就要统一思想,反而需要遏制言论。
秦始皇焚书便是因为此。
不仅秦始皇焚书,后世帝王大多会以修书之名,行控制书籍流通之实。秦始皇只是做得太粗暴,而他在咸阳宫留的副本又被莽汉项羽一把火烧了。
大部分改朝换代时,新的统治者都是第一时间保护先朝的书籍。他们都知道新王朝立足需要先代知识结晶。
朱襄晃了晃脑袋,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晃掉,让累懵了的李斯和蒙恬回家休息,自己处理这些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