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颇原本打算一波将韩国推平的。
就算秦国吃不下那么多地,他先把韩国都城围了,让韩王出点买都城钱,也算不辜负秦王对他的信任了。
结果秦王柱对他说,慢慢打,一边打一边屯田,不急。
廉颇纳闷极了。这打仗还能不急的?十万大军呢,粮草你不急吗?
秦王柱写信道,有朱襄在那哼哧哼哧种地攒粮,不急。
廉颇哭笑不得。
不过秦王也在信中给他透露了“不急”的原因,让这封信显得不是那么像开玩笑。
秦国现在最大的对手是楚国。秦王准备给楚国来一记狠的,所以现在所有精力都要用在对付楚国上。为了不让楚王警惕,三晋战场这里慢慢打,只要不亏就行。
廉颇把头皮都要抠破了。
这……什么叫不亏?秦王你是准备我拉着十万人抢了韩国的地来种,和李牧在边疆时一样,把战场变成“郡城”吗?
这应该让李牧来啊!我只会拿钱打仗!不擅长屯田!
廉颇给秦王写信,希望自己南下,和李牧换一下。
不就是水战吗?练一练,他也不一定不行。他想和李牧一样,后勤有朱襄提供,只需要打仗。
但秦王只让人送给了廉颇许多财物,让廉颇好好干。
寡人相信廉卿!
廉颇第一次收到国君肉麻的书信,感觉眼睛有点疼。
传闻秦王对看重的臣子都十分肉麻,原来是真的。
不过他可不相信秦王的信中是真心话,因为秦王抛弃信任臣子的时候也是真绝情。
廉颇虽然很理智,但还是看在肉麻书信上,还是硬着头皮屯田去了。
这时候的士人都吃这一套,就算是明知假的也吃,实在是无奈。
廉颇虽然不擅长屯田,好歹在朱襄家住了那么久,耳濡目染都学会了些。
当朱襄离开赵国后,廉颇为了赵国缺粮,与蔺相如一起愁了许久,做了很多事,所以也不是真不会这些庶务。
廉颇只是不耐烦罢了。
廉颇一边巡逻屯田的情况,一边骂朱襄和李牧。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来做这等繁琐事,非让我这个老年人来,简直是不尊老。
当朱襄千里迢迢把白菜种子送到廉颇军中,给廉颇改善伙食的时候,廉颇又逢人就夸朱襄孝顺。
今日夸,明日骂;早上夸了,下午就骂。廉颇的副将们听得人格都要分裂了。
“这次抓的那个工匠好像很会修灌溉农田的水渠?”廉颇今日又骂了朱襄,然后顺带着想起要不要给朱襄送点东西,“他在南边不是正捣鼓这些吗?给他送去好了。”
廉颇一时兴起后,就派人带着自己从韩国抓来的工匠们南下,给朱襄送礼。
远在吴郡的朱襄不知道,他即将得到一个被打上蝴蝶结缎带的水利专家大礼包。
他安抚了嬴小政的胃后,就接手了吴郡的安抚工作。
人死不能复生。被嬴小政杀掉的人确实违反了秦律,朱襄也不能推翻秦律,说嬴小政做得不对。朱襄只是将那些人的家眷从田地里捞出来,把他们原本登记的田地还给他们,让他们继续当富家翁。
不过朱襄把地换了一下,让他们去黔中郡或者南郡去当富家翁了。
前提是他们换了个地方,能守得住自己的地,并且明面上交税的地足够多。
朱襄“还”的地,都是他们自己登记在册的地。嬴小政后来查出来的隐田,是不算在内的。
现在所谓的地方豪强,就是家中出过卿大夫的士族。
他们曾有食邑在当地,后来虽然可能后人没用,无法继续待在朝堂,食邑被收回来,但多年的经营,让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形成了一个大宗族。
这个时代,士人就是国家的根基。庶民是真的如牛羊一般的牲畜,如后世某种姓制度大国一样,大部分士人都不认为自己和庶民是一个物种。
他们口中的“庶民”,都是指有名有姓,祖上是士大夫,后来失去了官职,只能在家种田务农的人。如荀子等大贤,将农人当做庶民者较为少见。
现在嬴小政居然掀了当地士人的根基,吴郡士人惊恐万分,许多人都在计划北逃。
朱襄回来后,这些人稍稍缓了一会儿,想看看朱襄能不能推翻公子政的决定。
他们的田地权势都在这块土地上,若北逃,那就是真的当庶民了。若非被逼到极致,他们也不愿意离开家乡。
朱襄宴请了众士人,道:“当年商鞅变法,在城门立了一根竹竿的事,你们都听说过吗?”
众士人纷纷点头,表示自己听过。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变法,但七国大事他们当然知道。
朱襄道:“秦国以法家学说治国,秦法一直严苛,连秦太子的老师犯法尚且被肉刑,你们难道认为自己可免?”
朱襄扫了在座士人一眼,板着脸道:“公子政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触犯了秦律。触犯秦律,就是触犯秦国。你们大概还没有自己已经是秦人的自觉。若你们认为秦法严苛,应该先遵守秦法,然后向秦王上书,请求更改秦律,而不是违抗秦王的命令。明白吗?”
众士人被朱襄点醒,浑浑噩噩离开宴会,回家后就痛哭了一场,偷偷骂秦国蛮夷,秦王暴虐,不施仁政。
这样对待士人的秦国,怎么能够统一天下?这不是如夏桀商纣一般的暴君吗!
“舅父,你这算安抚吗?”嬴小政发现朱襄没有生气,又抖起来了,来朱襄这里指手画脚,说朱襄做得不够好。
朱襄将嬴小政的头发狠狠揉乱,道:“当然算。我先给了他们甜枣,免了本来流放的罪人家眷的罪;然后告诉他们,现在他们是秦人,必须遵守秦国的那一套。不遵守的人,秦国的前车之鉴多的是。”
嬴小政抱着脑袋,阻挡朱襄作乱的手:“这不算安抚,是威胁。舅父威胁他们,会不会对舅父的名声有碍?”
朱襄失笑:“我这个和泥腿子混在一起的人,能有什么名声?他们嘴里念着我的名声时,不知道背地里多鄙夷我。只是因为我地位高,得到秦王的全力支持,还有诸多神异传说,他们不敢明面上骂我罢了。”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乱糟糟的鸡窝头:“我本就没有什么名声,也不在乎这些名声。政儿以后也不要被虚名左右。”
嬴小政老气横秋道:“好。唉,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教训我?舅父你好啰嗦。”
朱襄无语极了。
他家的小外甥,是不是只有当自己不在的时候才是始皇崽,平时就只是惹人生气的淘气小崽子?
都十二岁了,成熟点。十二岁的甘罗都拜相了!
嬴小政表示自己很成熟,至少比每天都要吵架的舅父和阿父成熟多了。
嬴小政就不明白了,为什幺舅父和阿父每天都有那么多架吵,他们不嫌累吗?
嬴小政悄悄对李斯、韩非和蒙恬说:“舅父和阿父凑一起,年纪只有五岁,不能更多了。”
李斯、韩非和蒙恬表情僵硬,不想听公子政说自己舅父和阿父的坏话。
朱襄安抚吴郡的士人的时候,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了春申君好几次拜帖。
朱襄也没有失礼,让嬴小政去接待春申君。嬴小政甚至直接去拜访春申君了几次,请教春申君天下大势,给春申君拉满了面子。
秦公子政的地位,怎么也比长平君朱襄高一些。更何况嬴小政还向他请教。
春申君见朱襄一直拒绝与自己见面,越发肯定太子子楚恐怕伤势未痊愈。
现在春申君最疑惑的是,太子子楚伤势未痊愈,如此危险,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吴郡?
太子子楚应该立刻回咸阳养伤才对啊。
春申君的一个门客猜测道:“可能正因为太子子楚快要死了,才来吴郡。南楚有李牧,有蒙武,皆是支持太子子楚的人。他若死在咸阳,恐怕万事皆休;但他来到南边,就能在死前布置好让秦公子政谋反的后手。”
春申君觉得有理。
这个猜测唯一的疑点是,以朱襄的品性,不像是能做出谋反的人。
哪怕要谋反的是他的外甥。
“朱襄恐怕宁愿被杀,也不会做谋反的人。他的品德不允许他这样做。”春申君道,“我担心太子子楚只是给咸阳想要夺走太子之位的秦公子们下套。”
门客道:“主父只要见到秦太子,就知道他伤势是否过重了。”
春申君叹气。秦太子来到吴郡,是“公开的秘密”。公开的秘密也是秘密,所以他不能直接给太子子楚递拜帖。
朱襄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接他的拜帖?难道要一直拖下去。
春申君不敢长时间离开楚国。
他是新兴贵族。楚国的老封君们都很厌恶他,不愿意他把持令尹的位置。他若离开楚国太久,楚王耳边就会充斥着对他的谗言。
他再等一旬,若朱襄仍旧不理睬他,他就只能灰溜溜回去了。
难道要去堵朱襄出行的马车?
就当春申君思考要不要损一下自己颜面,去路上堵朱襄的时候,朱襄终于和他约了见面的时间。
春申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很担心,难道太子子楚的伤势好转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朱襄晾着春申君,真不是给春申君施压,只是太忙了。
嬴小政砍人砍得痛快。但他把当地豪强砍完之后,吴郡的吏几乎空了一半。
众所周知,地方上的文笔小吏几乎都是当地士人充当,而当地豪强几乎吸纳了大半士人。嬴小政掀了整个吴郡的豪强,也等于把吴郡官场也掀了。
嬴小政靠着自己强大的精力,将空了一半官场的吴郡政务全揽到自己手中,对朱襄表示这不算什么麻烦。
朱襄看着嬴小政这模样,不知道怎么想到了朱元璋。
朱元璋砍了半个朝堂后,就是这副样子,自己把事全揽了。
你们“暴君”是不是都一个样?
嬴小政坚称自己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也精力充沛,甚至连续几天不睡都没问题,这点政务,还不够他看的。
朱襄说“你没问题个鬼,给我滚去休息”,苦哈哈地承担起嬴小政过于繁重的政务,着手选拔新的小吏。
吴郡的吏不够了,那就从黔中郡、从南郡抢人。
不然从北边抢人也行。
虽然这一次扩充小吏队伍,肯定会有很多奸细来。但无所谓,能做事就行。
以吴郡现在对基层吏治的掌控力,小吏有反骨无所谓,朱襄只要求他们能干活。
就算不是奸细,也不一定会好好做事,所以没差了。小吏得不到什么机密消息,只要秦国自己不乱,当奸细的小吏就做不成事。
朱襄重新填满了一半文笔小吏空缺之后,才有空去见春申君。
春申君看见朱襄那黑得过分的眼圈,不由又犹豫了。
难道太子子楚的状态确实不好,所以朱襄才如此憔悴?
“吴郡事多,好几日未歇息,面貌不佳,让春申君看笑话了。”朱襄拱手。
春申君忙道:“这没有什么失礼。我在长平君忙碌的时候前来拜访才是无礼。”
朱襄问道:“春申君此次前来寻我,可有什么事?”
春申君把借口拿了出来。
他来此地的借口是棉花种植。朱襄见春申君这借口准备很充分,便也装作真信了,与春申君聊起棉花种植过程可能遇到的问题。
春申君感慨道:“我用了棉布,棉布棉花确实是好东西。冬日将棉花填充进被子里,比枯草不知道暖和到哪里去了。长平君又造就了一项大功德。”
朱襄敛眉道:“棉花就在那里,我只是把它找出来,教给农人种植,算不上多大的功德。”
春申君笑道:“话不是这个理。老天将礼物放在地上,总要有人将礼物捡起来,才能算真正的礼物,不然就是杂草。”
朱襄道:“春申君过誉了。”
他们寒暄了一下,春申君将话题引到了秦太子的身上。
春申君道:“我听闻秦太子来南楚了?”
朱襄道:“是南秦。”
春申君没回答,朱襄也不抓着这件事不放。
“太子子楚确实在吴郡。”朱襄十分坦然道,“原来春申君一直留在吴郡不是为了等我,是等太子子楚。”
春申君道:“我自然也是来等长平君的。只是碰巧而已。”
朱襄笑而不语。
春申君看着朱襄的笑容,有一种自己被朱襄看透的错觉。
但他已经来到了这里,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春申君道:“长平君可否帮我引荐?”
朱襄问道:“你见太子子楚有何事?”
春申君道:“太子子楚认华阳王后为母,便是与楚国有亲了,我想他或许也愿意见见楚国人。”
贴着墙偷听的嬴小政眉头一竖,然后瞪了和他一起偷听的生父一眼。
子楚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
虽然他不知道嬴小政瞪什么,但只要镇压回去就好。
朱襄失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春申君道:“信,如何不信?”
朱襄笑着看着春申君。
春申君坦然与朱襄对视。
半晌,朱襄结束了与春申君比拼瞪眼,道:“若你想见太子子楚,我就帮你引荐吧。至于他见不见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春申君自信道:“太子子楚听到我已经得知他来吴郡,就一定会见我。”
无论太子子楚是真受伤还是装受伤,都需要一个“外人”帮他传递消息。所以春申君自信太子子楚不会拒绝见他。
嬴小政对子楚用唇语道:拒绝,拒绝他!
子楚白了嬴小政一眼。
朱襄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估计他是会来见你吧。”
朱襄心道,按照常理,他确实应该见你。但夏同那家伙有时候特别恶趣味,特别是有人兜底的时候,所以他真的可能因为“什么?你说我肯定会见你?”,然后拒绝见春申君。
如果换做是政儿,绝对会这么做。
春申君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后,离开了郡守府。
子楚和嬴小政一大一小背着手从墙角走出来。
嬴小政板着小脸道:“他说见就见?他谁啊?阿父,别见!你若见了,岂不是说秦太子听楚国春申君的指挥!”
子楚道:“我没有你那么孩子气。”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确实没必要见他。”
朱襄横了这父子俩一眼:“还是有必要见面的。你不和他见面,怎么给他下套?”
子楚坐下道:“下什么套?我没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嬴小政也道:“对,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朱襄道:“有。让他得知真相,这样他就会劝楚王不要轻举妄动。但若楚国老牌封君都认为你出事了,那么他就站在了楚国老贵族的对立面上。而楚王应该是会相信他的。”
子楚道:“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过春申君胆子很小,他恐怕不能承担激起楚国贵族分楚之心的担子。”
朱襄摇头:“这不是他做不做,而是别人说他做不做。三人成虎。”
子楚和嬴小政想起三人成虎的事,不由露出一个很相似的微笑。
嬴小政道:“但他可能胆子太小,临阵退却。如果他辞官归隐,恐怕我们在他身上下的工夫就白费了。”
朱襄道:“不,他不会退。”
朱襄叹了口气,道:“他好不容易才从一介普通士人爬到了令尹的位置,就是死在令尹的位置上,他也不会退。他所有的退让,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若退了,就是本末倒置了。”
子楚眼眸闪了闪:“确实如此。”
这一点,他感同身受。
嬴小政想了想,道:“好吧,或许是这样。只是我还是认为,他的本事还不够。”
朱襄道:“那就再给他加几家封君盟友。若那些盟友也以为他想变法,愿意认他为首领,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子楚想了想,道:“曾经争夺楚国令尹之位的有六家人,现在只剩下三家,可以把剩下三家捧起来。”
嬴小政道:“楚国也有因为打仗厉害而新封的封君,那些封君大概也看老封君不满很久了,他们也可以用。”
朱襄道:“我起了个头,要选什么人,就你们自己决定。”
朱襄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打着哈欠道:“我快困死了。接下来夏同你自己与春申君见面,怎么折腾,你们父子二人想。”
嬴小政道:“我可以取消午觉了吗?”
朱襄骂道:“让你睡午觉,和要你的命似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休息?夏同,你也是!”
子楚把耳朵捂住。
朱襄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
嬴小政也把耳朵捂住。
没错,舅父什么都好,就是啰嗦死了。
烦人啊。
朱襄都被这二人气笑了。
什么叫做亲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