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五十四年过得飞快。朱襄感觉刚给政儿过完生辰,这一年时间就过半了。
嬴小政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还记得自己生辰时的热闹。村庄的平民们自发载歌载舞,就好像自己是他们的王。
不,自己是王的时候,也没有平民自发地庆祝他的生辰,为他的诞生而高兴。他们不会奉上自己不多的粮食,不会不求回报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笑脸。
嬴小政进入了梦境房间后,头脑很清醒地明白这些人对自己的好,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受人爱戴的舅父。
即便蔺翁多次举荐,舅父也没能在赵国做官,但这些平民们受着舅父的恩惠,将舅父的美名传到了邯郸以外的地方,传到了赵国的各个角落。
许多流民涌入邯郸周边开垦。他们认为,只要在自己舅父看得到的地方,就能种出能果腹的粮食。
嬴小政在自己的梦境房间里盘着腿,东倒西歪地靠在长大后自己的虚影身上,思索这一年的变化。
朱襄也在思索这一年的变化。
他的生活范围其实没有太大改变,仍旧只在邯郸城附近。
以前他走到田埂上,会看到游侠儿聚众斗殴,会看到衣着简陋的妇人对着裸露着膀子的游侠儿们笑着指指点点,会看到青壮的农人扶着铁犁一边劳作一边哼着粗俗的歌谣……
老人们会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孩童们光着脚丫子在门前跑来跑去。平民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天气好了,田地里的苗苗绿了,甚至有人在地上摔倒了,他们的脸上也会出现笑容的。如果到了丰收的时候,那笑容就更加热烈,生机勃勃。
朱襄上一世会走上种田的路,就是喜欢看到丰收时农人的笑容。他喜欢充满生命力的东西,无论是田地里的小苗,还是农人看到金黄色田地时跃动的眼眸。
今年又到了收获的时刻,朱襄却没有看到农人们的喜悦。
随着田地里黍稷颜色朝着金黄色转变,蕴含着浓郁思念和担忧的痛苦表情,慢慢爬上了在田地里忙碌的老弱妇孺的脸,就像是有人向他们施展了枯萎的诅咒一样,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像是随着地里的粮食被收割,也一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收割了。
大部分粮食被赵国的官吏收走,农人们只余下小部分的食物,可能还不够过冬。
这时朱襄让他们种植的土豆派上了用场。
官吏本来也想收走他们的土豆,但赵国还没有食用“草根”的粮食,所以官吏将土豆生长在地面上的植株用来喂牲畜,想看这些东西能不能吃。
土豆全株都带一点毒。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那点毒顶多让人吃坏肚子,吃不死人。但味道不好,牲畜吃了会拉肚子,这个救荒的植物就没能入官吏的眼。
其实朱襄已经宣扬过,土豆是吃“草根”。但官吏们习惯性地选择了生长在阳光下的叶子、花朵、果实来食用,看不上埋藏在泥土里脏兮兮的草根。当他们确信土豆有微毒之后,就没有将土豆纳入粮食征收的范围。平民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
蔺相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甚至还发现,误导赵国官吏的话术,很可能有朱襄的指导。或许朱襄身边一些看上去很不一般的人也加入了其中。
比如那个过于多才多艺的木匠相和,和那个虽是农人却在家里藏了很多书的许明。
这两人都没被征召入伍,肯定有自己的人脉。
但蔺相如选择了假装没看见。
为了赵王愚蠢的贪婪,赵国的平民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他们辛苦种植了一年的粮食。蔺相如担心,当这场战斗结束,或许赵国士兵们留在家中幼子会饿死大半,赵国平民的下一代会少一大半。
在朱襄的帮助下,平民们藏了些“草根”果腹,赵国平民的下一代才多了一些长大的可能性。
蔺相如在天气不错的时候,也会拄着拐杖跟着朱襄去田地里转悠。
他也看到了平民脸上的凄苦,但他同时看到了平民望着朱襄的眼睛中带着感激和希望。
他还听到了一位老者悄悄对身旁的孙儿说,“朱襄公路过的时候,你去摸一摸朱襄公的衣角,朱襄公会保佑你长大,保佑你活到见到你阿父回来的那一天。”
朱襄推广土豆,并欺瞒赵国征收粮食的官吏的事传了出去,又没完全传出去。
附近的平民只知道朱襄公能让他们不饿死。至于具体怎么做的,乌合之众的平民们居然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半分。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然,也有人认为,平民们没有智慧,他们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救。
朱襄的名声再次远播,从上党逃来的平民也聚集在邯郸城周围的荒郊野外,希望得到朱襄的指导。
种植粮食的时令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朱襄说能种,他们就会把自己珍藏的种子撒进泥土里,勒紧了裤腰带耕种,等待着收获的时候。
无数流民中流传着传说,只要见到了朱襄公,就能活。
朱襄也听到了这个传言。他终于撑不住,借口去山上寻找能救荒的植物,独自坐在山中树墩上,将脸埋在双臂中,痛哭了一场。
他根本没办法让这些人都活下去。就算是救荒的土豆,也救不了每一个失去了田地的流民。
事实上现在每天都有人在被征收粮食后饿死,但没有人因此而责备他。还活着的人仍旧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将他当做能活人无数的神灵。
朱襄以为自己是独自上山。曾经主动保护他的游侠儿,都已经被征召入伍了。
但墨家人和农家人正跟在他身后百米处不说,甚至荀况和蔡泽都有些不放心他,亲自上山偷偷跟着他。
嬴小政吵着要找舅父,蔺相如牵着嬴小政的手,在扈从的护卫下也上了山。
他们在不同的方位躲藏着,可能发现了其他人的存在,也可能没有发现。
他们都静静地听着朱襄的痛哭,听着朱襄痛苦地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的没用,然后悄悄在朱襄整理好情绪下山时,跟着一声不响地下山,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嬴小政再次来到了梦境房间中,想起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他抱着双膝,小脸有些无精打采。
“舅父心肠太软了,这样不好。”
“就算朕当了皇帝,也不可能让天下每一个人都不饿肚子。舅父怎么会做得到?”
“舅父就不能过得自私一些,多想想权势财富这些令人高兴的东西吗?”
“而且赵国迟早会被朕灭掉,舅父对赵国平民感情这么深厚,到时会不会与朕敌对?”
嬴小政自言自语,语气有些委屈。
舅父对自己好、对舅母好就够了,怎么连不相干的人都要放在心上?还要为那些人哭泣?
舅父这样,会不会伤心病倒?
嬴小政戳了戳自己的虚影:“你不是功过皇,德高五帝吗?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保护好舅父?”
虚影根本不会说话,只是一个数据库。
嬴小政气鼓鼓地又戳了戳自己的虚影,并骂了一句“真没用”,然后下线睡觉。
什么皇帝的智慧啊,还不如我等会儿给舅父一个抱抱呢。
离开梦境房间后十分“聪慧睿智”的嬴小政,果真给了朱襄一个爱的抱抱蹭蹭。哭过一场后已经调整好心情的朱襄果然很高兴,笑着与嬴小政玩了半天的举高高。
现实很无奈。朱襄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神灵圣人,救不了所有人,仍旧像以前一样做力所能及的事。
他优先帮助自己的邻里乡亲,然后是邯郸周围有地、有劳动力的农户,再之后是普通的赵国平民。至于流民,他假装没看见这些人的存在。
人的精力有限,人的感情也有亲疏远近。理想是一回事,但朱襄是个能看清现实的人,他不会因为理想而影响手边该做的、能做的事。
朱襄的情绪和努力,在七国中,甚至在赵国中都是微小的涟漪,无关大局,也不会影响国事。
唯一的变局,大约就只是廉颇在长平尝试种土豆,以替代部分军粮了。
廉颇所做的事传到了秦军那里。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就将秦国上下变成了一个耕战机器。在秦国,平民只能选择种田或者打仗,如果擅自做别的事,比如经商,都会被罚。
秦国如此重视耕战,秦将王龁一听到赵将在营地里种植没听说过的粮食作物,立刻警觉起来。
哪怕王龁现在还在攻打上党,离长平还很远。他也派斥候去打探消息。
斥候付出了一半的人,成功挖来几株土豆。
王龁和一群将领围在土豆旁抓耳挠腮。
“这个怎么吃?”
“据说是吃根。”
“我看这个有些像芋头!”一个来自巴蜀的将领道,“它是不是种在水边?”
斥候道:“种在旱地。”
来自巴蜀的将领道:“能种在旱地的芋头?这是好东西啊,虽然不能替代粮食,但饥荒的时候能果腹!”
王龁皱眉:“赵人在营地种植土豆,恐怕这个土豆不仅能果腹,还有能不经过精耕细作也可以结果的本事。”
一个副将道:“赵人补给本就比我们更容易。廉颇擅长守城,再加上土豆,粮草更不缺,恐怕会成为大患。”
王龁何尝不知?他就是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才会派斥候去偷土豆。
秦国攻打韩国上党,已经打了两年多,消耗极大。赵人突然横插一脚,在军势上就是以逸待劳。如果赵人要靠着充足的粮草和坚固的城墙且战且退,死死拖住秦国的兵锋,以秦国目前的补给情况,恐怕会被拖得不败而败,无奈退兵。
廉颇在军营中悠悠哉哉地种起了土豆,这很明显不是要出兵和秦国决战的架势,而是要和秦国打持久战,拼补给了。王龁想想就觉得头大如斗。
“写信回咸阳,请君上定夺。”王龁最终选择放弃思考。
他只会打仗,打仗背后那些复杂的事,还是交给朝中其他人吧。
最好把他家主将,武安君白起将军派来继续给他当主将。他多想什么都不思考,武安君说怎么做,他闭眼照做就成。
王龁的信快马加鞭送回咸阳后,秦王立刻召集范雎和白起前来商议。
范雎听到土豆的事后,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土豆有些耳熟,似乎和公子子楚在赵国的好友有关系。”
虽然子楚请求范雎帮忙,但对于范雎而言,秦王是他的伯乐和恩人,他优先考虑如何为秦王尽忠,所以立刻就把子楚“卖”了。
秦王让人叫来子楚,询问土豆的事。
子楚心里有些生气。
他特意对范雎说朱襄对自己的重要性,希望范雎能想出办法保护朱襄。范雎却在丝毫没有与自己通气的情况下,直接把朱襄的事告诉了祖父。
子楚并不是认为范雎应该瞒着祖父,而是先缓一天,与自己通通气再说,也不会影响大局。
显然,范雎被自己祖父宠得目空一切,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子楚心里生气,但他知道自己在祖父心中的地位远不如范雎。长久的质子生涯让他的演技十分好,心里再生气,外人也看不出他半点真实感情。
子楚恭恭敬敬道:“君上,朱襄擅长种地,能让平民田地增产两至倍。他为了救荒,多次入山寻找能食用的植物。土豆出自他之手,极有可能。”
秦王疑惑:“如此能人,怎未听你提起过?”
子楚实话实说道:“朱襄年少时被蔺相如所救,他知恩图报,蔺相如还在赵国,他就不会离开赵国。他不能为秦国所用,孙儿又不忍心他被人所害,所以就故意隐瞒他的存在。赵王昏庸,蔺相如多次举荐朱襄,赵王都因朱襄只是一介平民轻视朱襄。蔺相如已经老病,孙儿想过不了几年,他就能离开赵国了。”
子楚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孙儿的长子目前就在朱襄家中,被朱襄收养。不过朱襄并不知晓孙儿的身份。”
他将自己如何隐姓埋名与朱襄结识,又如何发现吕不韦送来的妾室中有朱襄的长姐,于是与朱襄结亲的事告知了秦王。
这些小道手段,如果秦王不问,子楚不可能说。
但秦王问起朱襄的事,子楚便将自己的小伎俩一口气全坦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祖父城府极深,且掌控欲极强。
祖父不会轻视他质子的身份,因为祖父自己也曾是质子。祖父会很欣喜自己在吕不韦眼皮子底下搞的小手段,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而自己对祖父全盘托出自己的小计划,祖父就会更信任和喜爱自己。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子楚很习惯不动声色地讨好别人。
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一眼,那双明亮如鹰的双眸,好像将子楚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秦王失笑:“能屈能伸,你做得很好。”
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子楚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表情,俯身叩谢秦王的称赞。
“既然朱襄与你有亲,那迟早是我秦国的人。待此次战胜赵国,就让赵国把秦国质子送回。朱襄身为质子的看护者,也该与你的儿子一同回秦国。”秦王问道,“你长子叫什么?”
子楚道:“我长子名为政。”
秦王颔首,将朱襄的事暂时放到一边,继续询问白起和范雎该如何处理廉颇之事。子楚乖乖跪坐在一边旁听。
既然知道那位很会种地的人会来秦国,秦王就不在意了。
至于土豆能在与秦国的战争中发挥多少作用,秦王一点都不担心。土豆只是小道,重要的是做出了坚守之态的廉颇。
没有土豆,以秦国后勤空虚而赵国补给线更短的实际情况,廉颇多守一日城,秦国败退的几率就高一分。
换句话说,只要把廉颇换下,让赵国主动出兵与秦国打野战,就算赵国的粮草堆积如山也没用。
赵国和秦国的兵锋还未正式相交,秦王和范雎、白起已经商议如何让赵王换下廉颇,如何引诱赵将主动出击。
他们反复斟酌赵国现在能领兵的人。
白起沉吟许久,道:“赵王亲政以后,弃赵奢、廉颇而用田单,可见赵王对老臣老将并不信任。若要选接替廉颇之人,选未在赵惠文王时出仕过的将领最为妥当。”
白起所说的事,是赵王刚亲政不久,所自己决定的第一件国政大事。
赵惠文王为当今赵王留下了很深厚的班底,文臣武将如廉颇、赵奢、蔺相如等,都是秦王眼睛都馋红了的大才。
但如今的赵王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雄主,对赵惠文王留下的班底和赵威后信任的老臣都比较冷漠,更希望提拔只属于自己的班底——在其他国君手下干过活没关系,只要没在他父王手下干过活,都算是他的班底。
当年乐毅差点灭齐,被齐将田单所阻。乐毅被燕惠王排挤后,出走赵国终老。田单设“火牛阵”,大克燕军,收复齐国失地。
当今赵王便拿出个大城池在内的共五十七个城池,换取田单为赵国攻打燕国,之后还立田单为相国。
赵奢强烈反对此事。他劝说道,田单是齐人,攻打燕国壮大赵国,赵国就会成为齐国的威胁,所以田单绝不会尽心尽力为赵国卖命。且赵国有他和廉颇等忠于赵国的优秀将领,由他们带兵去攻打燕国绰绰有余。弃用赵国自己的大将而用齐将,这无异于“覆军杀将”,会破坏赵国的士气。
但赵王和辅政的平原君都无视了赵奢的反对。
田单入赵后果然消极怠工,老死之前只为赵国攻打下座小城池。
赵王如此愚蠢的举动,很好地体现了他人性中的弱点——英明且不相信他才华的父王是他很深的心理阴影,所以他更信任没有在父王手下做官的人。他认为这提拔这样的人才,才能显示出他的本事。
“赵奢曾多次成为我秦国的威胁,赵王亲政后却对其逐渐冷淡。但赵王并非不知道赵奢的能耐,只是不愿意重用赵惠文王的老臣。恐怕他吃过苦头之后,才会醒悟。”范雎捋了捋胡须,嗤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臣以为,赵王既要用没出仕过的人,又要寻找一个不惧怕秦国的人。赵奢的儿子赵括不就很合适?”
白起眼中闪过一抹嘲笑:“那有名的马服子?确实很合适。”
秦王犹豫:“马服子年轻气盛,若他领军,确实最为合适。只是马服子资历尚浅,赵王怎么会让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担此重任?”
范雎拱手道:“君上,此事交给臣。廉颇想要坚守不出,肯定会且战且退。待廉颇战场失利几次,臣保证让赵王用马服子换下廉颇!”
秦王十分信任范雎,温言道:“寡人相信先生,先生且去做,需要什么,不需问过寡人,可直接支取。”
范雎受命。
白起道:“末将会装病。待赵王用马服子换下廉颇后,立刻星夜兼程前往上党。”
秦王道:“寡人会严令军中保守秘密,违令者斩。将军放心。”
范雎看着秦王对白起的重视,心中略有些警惕。
不过白起表现得十分恭敬,范雎心里稍稍舒服一些,将警惕暂时放下。
子楚默默在一旁旁观着一切,心中若有所思。
范雎和白起告退后,秦王才将子楚召到身前,问道:“你可看懂了什么?”
子楚知道祖父终于开始看重他了,心中十分激动:“战争一事,不仅在战场上。在战争开始之前,胜率恐怕就已经决定了四分了。”
秦王微微颔首,继续问道:“还有呢?”
子楚想了想,隐瞒自己对范雎和白起可能不合的猜测,道:“其他就看不出什么了。”
秦王并未失望,道:“寡人虽命你拜吕不韦为师,但吕不韦眼界远不如先生,你可多向先生请教。”
子楚激动不已:“谢君上!”
秦王把范雎护得紧,他肯让子楚去向范雎请教,便是认可子楚为继承人了。
秦王又询问了一番子楚平日的功课,关切了一下子楚的生活后,才让子楚离开。
子楚离开之后,已经告退的范雎从一侧帷幕中走出来。
没有外人在,范雎在秦王面前自在许多:“君上,为何突然看中公子子楚了?”
秦王脸上的笑容也自然许多。他亲昵地拍着旁边,让范雎与他同坐:“看到他殚精竭虑的模样,寡人想起了自己在燕国为质时的情形。”
待范雎坐下后,秦王亲自为范雎斟蜜水,然后继续笑道:“他前途未卜,还想着与大才结交,并且……”
秦王说不下去了,笑得直不起腰。
范雎帮秦王顺背,也笑道:“并且偷偷与挚友结成亲家?这子楚啊,是否太不择手段了一些?恐怕朱襄得知此事,会生他的气。”
秦王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道:“寡人真想看到那朱襄得知此事生气后,子楚要如何应对。”
看着自己的王如老顽童一般促狭,范雎也忍不住笑出声:“臣一定好好盯着公子子楚,若发生了有意思的事,立刻就来报告君上。”
两位既是君臣又是挚友的人,非常恶劣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正事。
“寡人原本担心子楚被吕不韦所挟持,看来子楚比寡人想象中更有本事。安国君平庸,有子楚在,寡人总算放心一些了。”秦王想起自己出色的太子,不由叹气。
出色的太子没能活过他,秦王每当想到此事,心中就十分遗憾。
看到隔壁赵国,赵国先太子也是没能活过赵惠文王,结果让无能的太子丹继位,秦王就更忧虑了。如果安国君成为第二个赵王该如何是好?
还好安国君虽令他不满意,处事也比赵王还是强不少。而见到子楚像年轻时的他,秦王更放心了。
“我老了,先生也老了,不能一直看着后人。子楚和朱襄都年轻,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你和我。”秦王直抒胸臆道,“先生啊,你要好好教导子楚。待朱襄来秦国后,你也要好好教导朱襄。让子楚和朱襄成为第二个你和我。”
范雎眼眶有些发热,他哽咽道:“是,君上放心。”
范雎想,他上半辈子遭遇的困难,一定都是为了和君上相遇而铺垫的磨难。
君臣二人含情脉脉地对视,伺候的宫人抬起头瞅了一眼,然后迅速垂下脑袋,悄悄搓着自己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
来了来了,君上和相国又开始互诉衷肠了!
……
上党郡,王龁得到秦王的命令后松了一口气,拔营认认真真攻打上党,准备打完上党就给廉颇一下狠的。
他只需要做出凶狠地压制赵军的姿态,让赵国国内以为廉颇是胆小避战,剩下的就看应侯和武安君了。
邯郸,秋收已经结束,但这次冬小麦没能及时种上。
一年两熟黍麦轮作需要大量劳动力,还需要足够的肥料增补土地的肥力。现在邯郸人口稀少,没有足够的人力来种植冬小麦。
朱襄故技重施,希望贵族能派遣门客和私兵帮忙。但冬季严寒,施肥和耕地比收割也要脏累许多,这次就算荀子也出马了,仍旧没能劝动贵族。
贵族的门客几乎都是士子,士子也是低等贵族,和平民地位完全不同。让士子帮忙收割已经让士子被折辱过一次,让他们耕地施肥浇水,那就恐怕要气得一些士子自杀了。
现在士子的气性都挺大的。
朱襄无奈,只好增加土豆的种植面积。
土豆就算不精细种植,只是发芽后埋进土里,也能有些收获,总比什么都不种好。
可正当朱襄推广土豆种植时,却被赵国官吏告了。因为土豆有毒,朱襄推广土豆是用毒物挤占良田,对赵国有害。
赵国官吏认为,应该在田间种植牧草。这样既能支援前线,又能肥地,来年的黍稷才会获得丰收。
赵国不缺乏了解农事的官吏。这个官吏的状告得到了了解农事的官吏一致认可。
他们都认为朱襄空有会种田的名声,其实只是一个沽名钓誉之人。他欺骗了农人,赚取了良好的名声,只是为了求得更大的官做。
现在朱襄终于露出了马脚,居然用毒物挤占良田,影响赵国接下来的收成,浪费赵国良田的肥力。这样只知道为自己揽名声,而危害赵国利益的人,应该被处死!
朝堂上下都在抨击朱襄,赵王认为言之有理。
看在蔺相如和在前线征战的廉颇的份上,且赵王已经知道朱襄是秦国质子的舅父,若杀了朱襄,赵王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让谁去收养秦国质子,所以放过了朱襄,只让朱襄出钱赎罪,没有惩罚朱襄。
蔺相如差点气得吐血,要进宫与赵王理论。
朱襄劝住了蔺相如。
“他们说得没错,如果不在乎这些平民的死活,平民确实应该种能喂饱战马的牧草,而不是种会消耗肥力且不能喂马的土豆。”朱襄沉声道,“而且我的名声已经引起了朝中贵族的嫉妒和警惕。蔺公若去找赵王辩解,恐怕他们会更加厌恶我。”
朱襄释然地笑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民众也已经悄悄种好了可供果腹的土豆。就这样吧,再闹下去,我担心他们会禁止民众种植土豆,命令平民把有毒的土豆都拔了。”
蔺相如沉默了许久,老泪纵横:“朱襄,待政儿离开赵国的时候,你也一同离开。政儿是秦国宗室,他比我更能护住你。”
蔺相如死心了。
这样的赵国,根本不配拥有朱襄!
“秦国也不一定好到哪去。”朱襄却十分消极,“秦国也有贵族,也不一定在乎平民的死活。他们也或许更乐意平民在良田里种牧草,而不是种救荒的粮食。”
“唉。”蔺相如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将想说的话咽下去,转移话题道,“我来出钱。”
朱襄虽然很想拒绝,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蔺相如的好意。
赵王让他出千金赎罪。他就算把政儿的私房钱卖了,也凑不够这么多钱。
不过朱襄也凑了八十金出来,这是他能迅速凑到的所有的钱了。除了住的房子、政儿的私房钱和友人赠送的礼物,他能卖的都卖了。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哭道:“不用给政儿留钱!”
嬴小政再次把父亲的玉玦掏出来:“这个卖掉!”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不行。政儿的钱留着,以后政儿来养舅父舅母,好不好?”
嬴小政哭得撕心裂肺。
他听到舅父差点被杀,就害怕得好几日睡不着。现在家里的东西都被变卖,屋里变得空空荡荡,嬴小政难过极了。
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家,屋里好多东西上都留有他乱刻乱画的印迹。全都没了!
雪也不住垂泪。
一家人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怎么突然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朱襄哄了嬴小政,又去哄雪,急得自己都来不及郁闷了。
其实发生这种事,朱襄反而松了一口气。
沉甸甸的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想做什么却很难做到。现在赵王免了他的官职,也免去了他的责任。虽然这样只是逃避,很不高尚,但朱襄确实卸下了精神上的重负。
逃避虽然可耻,但真的很舒服。朱襄本就不是多高尚的圣人。
朱襄需要用千金来买命,蔺相如和李牧得知此事后,都赶紧让人送来黄金。荀子、相和和许明也送来钱财,连清贫的蔡泽都不知道从哪找来十金。
这些就罢了,朋友之间的感情债可以慢慢还。让好不容易精神重负少了一些的朱襄,精神压力又大起来的是,附近的农人和小商人不知道从何得知了此事,居然都捧着不多的钱财要帮朱襄赎罪。
朱襄不收,这些人就在晚上悄悄把钱币包好,从朱襄家的围墙外扔进去。
朱襄一觉睡醒,墙根处就多了许多钱。
他看着墙根处被扔进来的钱,皱眉沉默许久。
嬴小政抬头看着舅父眉间的皱纹,感觉舅父好像几天之内,老了很多很多。
“政儿。”
“嗯?”
朱襄道:“没什么。”
朱襄本想对嬴小政说,记住这些人的恩情,以后对他们好一些。
但他没能说出口。
这些人的恩情是对自己的,不是对政儿的。该还这些情谊的人是自己,不是政儿。
朱襄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蜘蛛网里一样,他越是挣扎着想要往外跑,就被这些蛛丝束缚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