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嬴小政到达廉颇封地时,荀况和蔡泽还留在朱襄家中。
荀况瞥了蔡泽一眼,道:“你不是说自己学习百艺,只是为了求富贵吗?这里危险,你还不逃?”
蔡泽没回答。
他自己都有点疑惑为什么不逃,但他确实没有任何想要逃走的念头。
“朱襄看重家人,他一定会回来。”蔡泽转移话题道,“他回来前,我帮他将宅子守着。”
荀况冷哼:“他肯定想回来,但秦王会让他回来?”
蔡泽道:“以朱襄聪慧,他一定会说服秦王。”
荀况狠狠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他若被秦王绑走还好,若他真能说服秦王放他回赵国,这才是祸事!这竖子,恐怕离开前没有完全说实话!”
蔡泽继续沉默。
朱襄在长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和他们所想的“说服”完全不同。蔡泽已经意识到了,朱襄恐怕还有其他打算。
蔡泽和朱襄平辈相交,比起荀况等长辈,蔡泽更了解朱襄。
“不知道赵王什么时候才会派人来,派什么人来。”荀况骂了几句朱襄后,抚平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讥讽道,“希望他不要太愚蠢,做那杀士之人,让秦王得利。”
朱襄并非士,但他做出了这样的壮举,在七国人心中,已经是“士”。
“士”是出身,也是对品德高尚之人的赞赏。
荀况坐在寂静的宅院中,等待赵王派人前来。
蔡泽为荀况端来枣干茶后,静静坐在荀况身后。
当门外有马蹄声响起时,蔡泽起身去开门。
走到庭院的小道上,蔡泽仰头看了一眼庭院中最显眼的那颗枣树。
如今又到了结枣的时刻。但因为今年朱襄没有好好打理枣树,枣树结的枣子没有往年多。
“叩叩叩”。
木质的大门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蔡泽深呼吸,将手放在门闩处。
门扉打开,平阳君赵豹带着焦急神情的面容出现在蔡泽面前。
“奉赵王之命,请朱襄妻和秦国质子政入宫小住!”赵豹严肃道。
蔡泽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平阳君可有赵王手谕?”
长平。
老弱病残被放走之后,赵军总算不用每日都为同袍火化了。
朱襄重新规划了一下赵军的住处。他在赵军营帐正中央空了一片地,搭起了高台。
白起带着冒充幕僚的秦王逛到此处,疑惑道:“这高台有何用?”
朱襄道:“赵人常把丰收时节当年节过。此时正好是年节了。等土豆丰收,他们又要面临离别,所以我想办一次丰收祭典,让他们离别前好好过个年。”
秦王如同长在脸上的慈祥表情崩裂,表情连连变幻,脸色十分精彩。
白起问出了秦王的疑问:“他们还是战俘,你让战俘过年?!”
朱襄疑惑:“为何不可?这些战俘中有一小半都会成为秦国子民,成为武安君的同袍。武安君不会这幺小气吧?”
白起:“……”就算是我的同袍,秦人十月过年,也没见在兵营里过年!
朱襄看着白起的表情,恍然:“对了,之前忙着打扫战场,秦兵也没有过年。要不一起?等土豆丰收的时候,大家都能吃一顿饱的!”
秦王忍不住了,他往前跨了一步,越过了白起:“你这是何意?”
朱襄皱眉:“过年……需要何意?无论在何地,都能庆祝新年。”
秦王上下打量朱襄,见朱襄的疑惑丝毫不作伪。
难道这人还真的只是什么目的都没有,单纯想让赵国降卒庆祝年节,开心一下?!
若不是现在不能让子楚暴露身份,否则之后没有热闹看,秦王真想把子楚叫来,问问子楚,朱襄所思所想是不是有点毛病?
白起道:“降卒远离家乡,恐怕没心情庆祝丰收。”
朱襄摇头:“正因为他们很苦,远离家乡,所以举办一次庆典高兴高兴,让他们的精神稍稍放松一些,面对未来时,他们也会积极一些。武安君曾说过,只要兵营不哗变,赵国降卒归我管。我现在所做的事,应该不违背我们的约定。”
白起看了一眼秦王,道:“不违背。”
秦王迈开步子,绕着高台走了几圈:“你要如何庆祝?”
朱襄道:“就……表演节目?”
秦王:“……”等朱襄回到秦国,他要不要请名医给朱襄看看病?
白起道:“降卒聚在一起,可能会引起我军紧张。你将庆典流程写成文书,我阅后再办。”
朱襄的脸立刻垮了。他没带多少纸张来,若要写文书,还得去劈木头做木简,把木简烤干,再在木简上写字。
这是写文书吗?这是劳役!
“是。”朱襄垂头丧气,“我这就去劈木简。”
秦王抓住想离开的朱襄的袖口:“等等再去。这几根柱子是干什么的?”
朱襄道:“舞龙舞狮,在柱子上蹦蹦跳,非常热闹。”
秦王又问道:“这堆柴火呢?”
朱襄道:“燃起篝火,围着篝火跳舞。”
秦王指着地上画出来的方格:“这又能怎么玩?”
朱襄道:“这是划分的位置,就坐在这里看演出,免得乱哄哄。”
秦王道:“那寡……武安君的位置呢?”
朱襄指着旁边矮一点的台子道:“这里,看得最清楚,又安静。”
白起开始头疼。
君上,难道你想参加赵国降卒的丰收庆典?!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但秦王说他想去,白起就只能绞尽脑汁整顿护卫,陪秦王去看热闹。
秦王他哥秦武王举鼎而亡,秦武王之前也有太过喜欢打猎而受伤的,秦王一脉如此浪过头的事比比皆是。老秦王也不例外。
他觉得有趣,同意了朱襄的请求,还要亲自去观看这群赵国降卒如何热闹。
秦王对白起笑道:“战俘真的能举办庆典吗?你难道不好奇?”
白起问道:“秦兵是否也要庆祝年节?”
秦王挥手:“全军多赏一月饷。”
白起立刻跪下:“谢君上!”
秦王又道:“降卒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可能生乱。既然朱襄邀请秦人一起,你就让秦兵也参加他的庆典吧。”
白起苦笑:“是,君上。”
于是赵国降卒的丰收庆典,迎来了一群佩戴兵器的秦兵。
朱襄安抚赵国降卒,让他们别在意秦兵,继续为丰收和庆典做准备。
或许是战场的土地特别肥沃,或许是今年又是一个气温较高的暖冬,或许是丹水和少水灌溉条件好,土豆开花的时间比朱襄第一次种土豆提前了十几天。
现代种植土豆会使用现代机械,还有化肥和农药,产量本来就过高,不用太过精细。但此时什么都没有,几乎靠天靠地吃饭,所以在能做的管理上必须更精细一些。
朱襄率领赵国降卒,在土豆田里掐土豆花,以免土豆开花结果抢占块茎的营养。
掐下来的土豆花被装饰在将要举办庆典的高台上,有些手巧的赵兵还用干草将小小的土豆花串起来,做成了花帘。
他们在河中找来好看的石头,从山间采来漂亮的叶子,堆起一个个赵国民间代表神灵的图案和符号。
朱襄还让他们装点了一个插着土豆花的石头堆,代表死在长平战场的同袍。
距离丰收的时间越来越近,赵国降卒脸上希望和欣喜的神色越来越浓。
哪怕每日都饿着肚子,他们在干完农活之后也不再立刻回帐篷睡觉,而是在路上四处游荡,寻找能够装点庆典的东西。
秦兵向白起报告,赵国降卒居然在农闲时还雕刻起木雕,用土堆起了各种动物。赵国降卒即将举办丰收庆典的地方,被装饰得越来越漂亮。
看着报告秦兵那期盼的小眼神,白起无语。
你们几个月前还视对方如仇敌,难道现在还想和赵兵一起庆祝丰收和新年吗!
秦王好奇道:“赵国兵卒哪来那么多可以制作装饰的材料?”
秦兵不认识秦王,他只当秦王真的是武安君的幕僚,恭敬道:“我们有帮忙!”
秦王:“……”手痒,想砍了这个兴高采烈的秦兵。
白起严肃道:“你们违反军令?!”
秦兵忙道:“没有没有。军令没禁止我们帮他们收集好看的叶子和石头!”
白起:“……”
白起:“下去。”
“是!”秦兵转身就跑。
秦王笑道:“在兵营中待了一阵子,寡人才发现,将士兵卒似乎都不是很惧怕武安君?”
白起道:“可能因为末将赏罚分明,若他们没有违反军令,作战勇猛,屯田勤劳,可能就不用惧怕末将。”
秦王捋了捋胡须,颔首道:“确实如此,很好。武安君,看来是我二人判断出错了。不仅赵国降卒有心情举办庆典,连秦兵似乎也很期待这个庆典?”
白起道:“可能秦兵也想家了。”
秦王捋胡须的手一顿,幽幽一叹:“寡人若想一鼓作气推平六国,是否可行?”
白起道:“不可行。”
秦王道:“你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由你领兵也不行?”
白起道:“我出兵依照敌军形势,研究战场山川河流,取胜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并非用兵如神,也并非百战百胜。”
秦王皱眉:“若你判断不能获胜的仗,寡人命你去打,你也不肯?”
白起下跪伏地道:“若我判断秦军不能获胜,硬要领兵作战,就是白白耗费兵卒的性命,耗费秦国的粮草兵器,耗费秦国的国力!抗令不遵是死罪。若明知会危害秦国,却为保全自身而无视,是为不忠。君上,末将绝不做不忠于君上、不忠于秦国之事!”
秦王眉头舒展:“为了忠于寡人和秦国,你宁愿抗令不遵?”
白起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是!”
秦王叹气:“即便寡人要杀你全族?”
白起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深深的皱纹中缓缓溢出,他声音颤抖道:“是。”
秦王再次叹气。
半晌,待白起的眼泪已经将地面打湿之后,他才起身将白起扶起来:“武安君不需担忧。寡人知道你忠于寡人,忠于秦国,不会让武安君为难。若武安君都认为无法获胜,寡人寻谁去领兵,都只会失败吧。寡人再糊涂,也不会打必败的战争。”
白起哽咽,十分感动道:“谢君上!君上信任末将,末将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
秦王轻笑道:“你都宁愿被寡人灭族,也不愿意做危害寡人、危害秦国的事,已经比肝脑涂地还忠心了。”
他用自己的袖口将白起脸上的眼泪和尘土仔细擦拭干净,道:“相国那里,你不需担忧,寡人会说服他。你回秦国后就在朱襄家好好调理。朱襄虽是外戚,却是寡人的孙儿和曾孙的外戚。他又无子嗣,在秦国定能享终生富贵,死后殊荣。”
白起将腰都快弯成了直角:“谢君上!末将一定会为君上护好朱襄公!”
秦王再次笑着将白起扶起来,道:“你还是别叫他朱襄公了。那孩子胆小,你若叫他朱襄公,他恐怕会吓出好歹。不过说来他胆子又很大……”
秦王想起朱襄在自己面前像巴蜀进贡来的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的模样,笑容更深了一些。
白起道:“朱襄赤忱,又对家人极好。或许他自认为与君上有亲,便将君上当长辈了。听闻蔺相如和廉颇便是将朱襄当子侄看待,朱襄可能已经习惯如此与长辈相处。”
秦王失笑:“他在蔺相如面前也这样跳脱?蔺相如那性子,能忍?”
白起道:“听许明和相和说,蔺相如袖子里揣着一条戒尺,常常一边说话,一边用戒尺敲朱襄的头。”
秦王哈哈大笑。主帐中即使秦王笑过很多次,也仍旧压抑和紧张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
白起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死劫,他算是暂时撑过去了。
又过了半月。
朱襄蹲在地上,用木棒刨了刨土。
“好了,可以挖了,小心些,下面连着好大一串。”朱襄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赵国兵卒欢呼了一声,举着锄头冲下田地,开始挖土豆。
朱襄走到田埂上,兜着手站在白起身边。
白起转头看向朱襄。
朱襄笑得眼睛弯弯,露出了在平民中不可能会出现的洁白牙齿,瘦削的脸颊上居然还有两个小窝。
秦王也看着朱襄。
他想起朱襄的“养外甥日记”中描述,他的曾孙政儿笑起来的时候就是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脸颊上还会出现两个小窝窝。
朱襄老在他面前吵闹“外甥肖舅”,或许不是自吹自擂。
政儿若长大了,就是朱襄这模样?
自家曾孙到了秦国,好吃好喝地供着,肯定比朱襄现在强壮多了。
或许是朱襄再胖一点的模样?
老秦王很少心软,很少思考自己数量过于庞大的儿孙。
今日不知怎么的,老秦王有点思念自己死掉的太子了。
他的太子被他一手培养,虽他也防着太子掌权,但对太子也是很满意的。
比安国君满意多了。
老秦王活得太长了,他自己很满意。但人的寿命有限,他活得再长,也不可能看到曾孙长大成人的那一日,也不可能知道当曾孙那一代的秦王继位之后,秦国是否还能如此强大……或者更强大。
老秦王看着安国君,总觉得自己前脚闭眼,安国君后脚就要败坏祖宗基业。所以他心中难免焦急,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能够做更多的事,多灭几个国家,多抢夺一些土地。
当然,他不愚蠢,知道他不可能在有生之年灭六国,统一天下。
他只是想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他不信安国君,不信自己的子孙啊!
“朱襄,政儿真的不到周岁就能言语,如今已经通读典籍,连荀况那老匹夫也夸赞政儿聪慧无比?”秦王突然问道。
正看着赵国兵卒热火朝天挖土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朱襄“嗯?”了一声才回过神,回答道:“当然!等秦王见到政儿后,大可亲自考校政儿。政儿的学识和见解,恐怕比十几岁的少年郎还要厉害!”
说到政儿,朱襄话就多了。吹始皇崽外甥,朱襄是认真的!
“秦王,你想想,政儿启蒙老师是荀子,稷下学宫三任祭酒的荀子,这世上还有谁比荀子学识更渊博?”
“蔺公教政儿《诗经》,廉公教政儿《孙子》。这世上能与蔺公比《诗经》,比廉公比《孙子》的人,也罕见……啊,武安君你别瞪我,我知道你厉害。别攀比啊,攀比不好。”
“还有啊,相和为政儿做玩具,许明带政儿捡麦穗,墨家和农家的掌门人都喜欢政儿。这天底下除了秦王,恐怕只有政儿能得儒家、墨家、农家掌门人的一致喜爱了吧!”
朱襄得意洋洋。
我还没说,未来的秦国相国蔡泽,每日都要陪政儿玩木剑呢!
我家政儿不愧是始皇崽,这个时代的气运之主。你看看他小时候启蒙和陪玩的质量!
哦,对了,政儿还叫李牧老师,李牧送给政儿自己用过的剑,嘿嘿。
秦王看着朱襄手舞足蹈吹嘘政儿的模样,忍不住捋了捋胡须。
若是其他人吹嘘某个秦国公子,秦王只当对方是想要在自己面前插手王位继承。
但朱襄啊……
朱襄这个傻子,就像是朝中那些多年后才得到长子的大臣,高兴起来连君臣之别都忘记了。
朱襄好像平时也不怎么看重君臣之别?老秦王沉思。他再次明白子楚所说朱襄没有“王佐之智”的含义。
“朱襄公!朱襄公!好多土豆,好多土豆啊!”赵人太过惊喜,连白起都不怕了。
他们举着一大串土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是在跳着什么奇怪的祭祀舞蹈,向朱襄报喜。
朱襄停下吹嘘外甥,笑道:“赶紧挖!把土豆都挖出来,我们就该举办丰收庆典了!”
赵人继续举着土豆蹦蹦跳跳:“好嘞!”
秦王的注意力这才转向土豆。
他看到赵人挖出来的那一连串土豆,呼吸一滞:“这……这全是土豆?全都能吃?!”
朱襄连连点头:“对!”
白起拳头握紧。他看了一眼秦王,在秦王对他颔首后,他将衣袍挽到腰带上,从亲卫手中接过锄头,亲自挖开一株土豆根植的泥土。
白起挖得十分小心,他将泥土轻轻刨开,泥土下的土豆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他的亲卫也帮忙,用树枝刨土。
当挖了许久,都没有挖到底时,白起将锄头扔掉,蹲在地上用手刨土。
他的亲卫也用手刨土,将土豆一个一个摸出来。
用手刨土不用担心会伤到土豆。他们很快就挖出一小堆土豆。
亲卫拿起一个土豆,不敢置信道:“将军,这些……这些真的都是土豆?都能吃?!”
白起没有说话。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原本看着土豆的植株大小,白起并不认为土豆能有多高产。或许一株土豆苗下面有三四个土豆,就了不起了。
现在看到这一窝的土豆,白起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他想,朱襄在赵国种过土豆吧?
赵王知道土豆的产量吗?
蔺相如和廉颇肯定知道。
赵王如此轻视朱襄,将朱襄逼迫得用自己性命换被赵国放弃的降卒。这是上天准备灭掉赵国了吗?
“将军,能不能,能不能别让朱襄公回赵国了啊?”护卫小心翼翼道,“别让朱襄公回赵国,他不能回赵国!”
白起抬起头,他身边的护卫们脸上都带着泪水。
他们用带着泥土的手擦眼泪,把脸上擦的全是泥,眼泪仍旧止不住。
还有护卫仍旧不敢置信,一边哭,一边继续询问他们的将军,这些真的都是土豆吗,真的都能吃吗。
好像只有带领他们百战百胜的武安君的话,才能让他们相信这个现实。
白起看到地面上一团阴影。
他抬起头,看到了朱襄和表情严肃的秦王。
白起大多数时候表情只会在坚毅和冷漠中打转。他此刻表情却很是茫然。
“朱襄,这些真的都是土豆?真的都能吃?”白起的声音很是沙哑。
朱襄也蹲下了身体。
他用手搓了搓土豆上的泥土,将土豆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嗯,都是土豆,都能吃。土豆的产量,至少是小麦的三倍。这片土地已经很久没有种过粮食,又有……呵,又有尸骸作为肥料,所以恐怕这次丰收,能有个五六倍吧。”
秦王的眉头在白起开始挖土豆的时候,就已经紧紧皱起,没有松开:“若让秦国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土豆……”
朱襄轻笑:“那秦国很快就要灭亡了。”
秦王急促道:“为何这样说!”
朱襄道:“公还记得我最初说的话吗?土豆极费地力,且种子有劣化风险。海外曾经有个小国,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土豆。有一年,一处田地的土豆苗生了病,很快病就蔓延到了全国。于是那一年,那个小国所有的土豆都绝收。”
朱襄抬起头,他的表情有些冷漠,又有些悲伤:“所有事物都有弊有利。自然就这么苛刻,不会给靠土地养活的人一种十全十美的粮食作物。所以,才需要有人不断培养良种,不断研究种田的知识。”
秦王居高临下地看着朱襄。
没有十全十美的作物,他们现在吃的小米和黄米不行,中原地区已经大规模种植的小麦不行,楚越之地种植的水稻不行,朱襄手中的土豆也不行吗?
秦王问道:“如果培养良种,研究什么种田的知识?”
朱襄道:“就像人近亲结婚容易生出痴呆和残疾一样,同一性状……同一模样的植株进行繁育,很可能会繁育出有缺点的种子。所以需要有人不断寻找新的植株,和原本植株套种,这样即使农人用自留的种子,也能寻得良种。”
朱襄将如何寻找野外的种子,如何用祖宗相同、现在模样不同的粮食作物授粉杂交,如何利用套种间种轮种保持土地肥力,减少病虫害,抵御某一种粮食绝收的灾害等农学基础知识,用最简洁明了的话语告诉秦王。
或许秦王仍旧听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种田有很多学问,不是寻找某一种高产的作物,就能一劳永逸的事。
秦王或许不懂种田,但他懂治国。
就像是只信任一个大臣,当这个大臣反叛时他就无人可用一样。朝堂中需要各个大臣互相牵制,土地中的粮食也需要经常换种,这样才能在某一种粮食得病时,不至于颗粒无收。
“而且作为国家粮仓储备,有壳、含水量低的粮食更有利。粟、麦、稻等粮食若晒干后入库,能储存几年甚至十年不腐坏。”朱襄站起来,将手中擦干净了的土豆递给秦王。
秦王拿起土豆,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土豆不需要脱壳就可以直接食用,口感细腻,十分美味。但正因为如此,它不易储存。”朱襄在心里补充,至少在这个时代难以储存,“土豆含水量大,容易腐坏;若气温较高,土豆会发青发芽,待它发青发芽后,就有毒了。土豆有毒的事,公应该听人说过。”
秦王点头:“我听人说过。朱襄,若你不告知我,待秦国都种上了土豆,赵国岂不是能不战而胜?”
朱襄压低声音道:“然后呢?让这战乱之世再延续几百几千年,让各国黎民继续为国君征战,死伤无数吗?公,只有天下统一,黎民才能松口气。”
秦王放下土豆,深深地看着朱襄:“比起国君,你更重民。”
朱襄道:“我是民。”
秦王道:“你是秦王室外戚,已经不是庶民。”
朱襄笑道:“未来如何,不会改变我的出身,不会改变我的根。我就是庶民。”
秦王又看了朱襄一会儿。他怎么注视着朱襄,朱襄也没有露出惶恐之色。
朱襄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如果现在是咸阳,如果他是以秦王的身份出现,朱襄这样的举止已经会被砍头了。
无论是庶民,还是大臣,都该为他们的王低下头颅。否则,他们的头颅就不该存在于脖颈上。
“好。”秦王淡淡道,“你的土豆种出来了,我准许你带着想回赵国的兵卒回赵国,愿意留下来当秦民的人,我也会赐予他们与秦民等同的土地。”
朱襄小声道:“这么吝啬?杀了赵括的战功能不能分一分?”
秦王:“……”
他扬起土豆,砸向朱襄的硬壳脑袋:“分!我给他们发一个月粮饷!”
朱襄连忙笑着作揖:“谢谢公,公是大好人,我让他们给公建生祠!”
秦王收起他的威压,无奈道:“你啊。”
朱襄“嘿嘿”傻笑,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傻子。
白起将手在衣袍上擦了擦,道:“你真的要回赵国?”
朱襄道:“要回啊,必须回去。虽然蔺公和廉公肯定会保护我家雪和政儿,但我不回去,赵王不会善罢甘休。我必须回去。”
白起叹气。
秦王道:“赵兵都快乐疯了,那都有个边脱衣服边跳的人了!你赶紧去阻止!”
朱襄把手平放在眉前,认真看了看:“公,那个人不是赵人,是你们的司马将军。”
秦王:“……白起!”
白起把衣袍从腰带上放下去,气势汹汹地朝着司马靳跑去。
他脑子气得嗡嗡作响!
其他人不知道秦王在这里,司马靳你知道啊!你明知道君上在看着,你这是在做什么!
乐疯了的司马靳甩着自己的衣袍跳来跳去,然后被白起抬高腿一个猛踹,直直地脸朝下趴到了地上。
王龁:“……”
好险,他没有乐昏头。
“你干什么!”白起骂道。
司马靳从地上蠕动起来,满脸土地乖乖穿衣服。
王龁道:“将军,他只是太高兴……”
白起用眼神示意秦王那边。
秦王争正背着手,对着这边冷笑。
王龁:“……”
他抬起脚,将司马靳再次踹进了田地里。
司马靳:“……”行了,我还是在地上趴着吧。
他乐昏头,居然忘记君上还在一旁看着了。
朱襄笑道:“公,秦军将领性格还蛮有趣。”
秦王:“……”
他也想走过去,把再次爬起来的司马靳踹地上了。
丢脸!
经过了一小段插曲,赵人和后面忍不住加入的秦兵将土豆全部挖了出来,堆成了几座小山。
篝火还没有燃起,庆典还没有举办,赵国降卒已经围绕着土豆堆跳起了舞。
他们又唱又跳,好像已经不是身处战俘营,而是回到了家乡,正在为家乡田地的丰收而高兴。
朱襄兜着手看着他们跳舞,再次笑得眯了眼。
秦王背着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看着赵国降卒的舞蹈,听着赵国降卒的欢笑声,一时心中生出了一些异样的情绪。
或许高兴的情绪会互相传染,秦王看着这些他平时不会低头去看的庶民欢笑的样子,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丝喜意。
“真好啊。”许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对朱襄深深鞠躬,“谢朱襄公,为平民取得能救荒的食物。愿今后再无饥荒。”
朱襄摇头:“只是一种救荒的食物,没用。将来有没有饥荒,得看天,看地,看君王。”
朱襄对着老秦王深深一拜:“天底下的平民,请公稍稍留心。”
秦王直起身体,低头看着朱襄。他也问出了白起之前问过的话:“你真的要回赵国?我的承诺不变,你若随我回秦国,定会拜卿封君。你妻和政儿的安全,我也能保证。”
朱襄笑道:“或许公确实能保护好我的妻和政儿,但一点点危险的可能,我都不希望出现。而且,如果我不回去,就算雪和政儿能得救,为了救雪和政儿的廉公和蔺公该如何是好?我父母早亡,蔺公就如我的父。我要回去。”
秦王深深叹了口气,道:“随你吧。”
他不再看朱襄,而是仰着头看着堆积成山的土豆,和围着土豆山跳舞的赵国降卒。
有些秦兵也按捺不住,身体跟着左摇右晃,笑得露出了一口黄牙。
秦王的眉头皱紧了很久,终于渐渐舒展。
他的脸上露出了比起他平时慈祥的面容而言,显得并不是太和善的笑容。
但朱襄想,秦王现在的心情应该是好的,他现在的笑容,或许也是来长平这么久后,最发自真心的一次。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秦王,在看到平民们热烈的喜悦时,也会受到触动吧?
朱襄希望如此。
相和站在不远处。许明过来的时候,他没有过来。
他只静静地看着朱襄,看着这个刚及冠不久的青年。
在长平这些时日,他从白起口中得知了朱襄在秦王面前的表现。他已经发现,朱襄的谋划,不仅是在秦人面前种土豆。
或许……
相和不敢想,但他还是往那方面想了。
如果赵王要杀朱襄,秦王想让赵王杀朱襄,墨家弟子能救回朱襄吗?
可能不能。墨家就算拼上所有人,也不可能与赵国相抗衡。
所以相和让人将钜子令送回秦国,自己将一直跟随着朱襄返回赵国。
“朱襄,今天就举办庆典吗?”相和走上前。
朱襄笑着点头:“对。他们肯定归心似箭,今天举办庆典,晚上热闹热闹,吃一顿饱饭,明日好启程!我也终于能回家了。不知道政儿是不是又胖了。”
许明道:“朱襄公可别当着政儿的面,再唱什么‘小胖墩,吨吨吨’的歌了。上次把政儿气哭了,政儿晚上都不肯吃夜宵。”
相和道:“让雪姬再拿着扫帚揍朱襄公一次,朱襄公就不会笑话政儿了。”
“哦?居然有此事?和我说说?”秦王竖起了耳朵。
朱襄干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