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老秦王,看见刚一十出头的朱襄华发早生,也哑然失语。
乐师还在摇头晃脑的奏乐,一身黑甲的秦人大汉还板着脸用喊打喊杀的语调吼情歌。
当秦王和朱襄相对沉默的时候,周围听到了秦王问话的人却感觉到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老秦王本来准备了许多场面话,现在话堵在喉咙里,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不得宠的质子,到当了几十年的王,这种情绪被影响的事情十分罕见。
老秦王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使长平的朱襄,心中第一次对朱襄产生了些许怜惜。
“辛苦了。”老秦王抬手拍了一下朱襄的头,“回咸阳吧。”
他这是第一次对朱襄心软。第一次是朱襄不在乎自己的命,却缠着他夸奖政儿,展望政儿长大后美好未来的时候。
说起来,政儿呢?
老秦王低下头,看到了朱襄身后的小矮墩。
他不由脱口而出:“这是政儿?真的有点胖。”
嬴小政正思考要怎么给这位他在梦境中没见过的曾祖父行礼,才能给曾祖父留下一个好印象时,听到了这句让他心灵震颤的话。
嬴小政立刻仰头道:“舅父,你是不是在曾祖父面前说政儿坏话?”
朱襄板着脸严肃道:“怎么会?我只会夸政儿。”
嬴小政道:“可是曾祖父说我胖!”
朱襄认真地解释:“政儿,孩童长得胖不叫胖,叫圆润有福气。小时候不胖,长大了怎么长个子?身体怎么强壮?所以你曾祖父是夸舅父我养你养得好,真的有点福气!”
嬴小政虽然很聪明,但仍旧经常被朱襄的话绕晕。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老秦王:“曾祖父,是这样吗?”
朱襄提醒:“政儿,你得先给曾祖父行礼。”
嬴小政老老实实跪地行叩拜礼,然后抬起头,继续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老秦王。
老秦王头皮有点麻。
这孩子是不是在我面前随意过头,怎么一点都不怕我?别说他父亲,就是他爷爷大柱在我面前也战战兢兢啊。
因为没有人敢对老秦王自来熟,所以老秦王对朱襄和嬴小政这两个没脸没皮的晚辈有些摸不准该怎么对待。
如果是其他人,他已经训斥不知礼。但现在后面的秦人壮汉还在高唱情歌,他不能在众人面前落了朱襄的脸面。
老秦王思索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副朱襄在长平时常常看到的慈祥笑容,主动将嬴小政扶起来,道:“寡人确实是在夸你长得强壮。”
站起来的嬴小政装出了最乖巧最喜悦的笑容。他一边给老秦王作揖,一边用充满活力的声音道:“谢曾祖父夸奖!政儿也觉得自己很强壮!政儿已经会舞剑,曾祖父若有空,政儿舞剑给曾祖父看!”
老秦王脑海里响起朱襄日记本的内容:“舞剑?你现在舞剑不会一挥剑,就被剑带着摔地上哇哇大哭了?”
嬴小政的笑容一僵。
他偏着头去看舅父:“舅父,你说政儿坏话。”
朱襄认真地解释:“政儿,我是夸奖你练剑很辛苦啊,怎么叫说坏话?”
嬴小政嘴一瘪:“舅父,你认为我会信吗?”
朱襄拍拍嬴小政戴着毛绒绒老虎帽子的脑袋:“信我!”
朱襄看向老秦王:“君上,你最了解我的品性,我说的都是真的!”
老秦王被这舅甥一人一唱一和,闹得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亲切的曾祖父来接许久未见的曾孙了。
你一人是在和我这个秦王拉家常吗?
从未有过如此新奇体验的老秦王沉思一会儿,顺着朱襄的话道:“他是在夸你努力。他还说你在睡着的廉颇脸上画小人,也是在夸你尊重长辈。”
朱襄:“是的,没错!你看,政儿,君上说舅父没说谎!”
嬴小政心里有些崩溃了。
“记忆”中他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十分厉害的曾祖父,但周围人提起这位已逝的曾祖父,话中敬畏仍旧萦绕不去,他对曾祖父十分警惕。
在马车上的时候,朱襄特意叮嘱嬴小政,要以一个活泼孩子对待长辈的态度来对待秦王。越是心机深沉、被众人畏惧的人,对“没有心机”、敢在他面前胡闹的晚辈就越喜爱。
刚刚下车的时候,舅父也特意提醒自己,抓住机会就撒娇。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机会是舅父在曾祖父面前说了自己很多坏话啊!
朱襄见老秦王如此配合自己,松了一口气。
政儿是老秦王的曾孙,离皇位非常远。他年纪小,又被一个出身平民、仁义之名名满天下的舅舅带大,在老秦王面前撒娇弄痴,老秦王不会怀疑政儿和他背后的人的“居心”。
既然已经决定入秦,无论自己心里还藏着多少事,朱襄也开始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考虑。
政儿爹不亲娘不爱,哪怕有自己这个被秦王亲自请回秦国的大贤舅舅,回到秦国宫廷中恐怕也会遇到许多委屈。
此次老秦王高调迎接自己,恐怕是唯一一次老秦王会为了自己忍耐不熟悉的曾孙儿撒娇弄痴的机会。只要众人看到老秦王对政儿十分亲切,政儿回到秦国后就无人敢动他。
“曾祖父,政儿很孝顺……廉翁说了蔺翁坏话,我才偷偷在他脸上画圈为蔺翁出气。”嬴小政瘪着嘴解释,“蔺翁经常说政儿是他见过的最孝顺的孩童。”
“蔺翁……蔺相如?”老秦王一听到这个,眼睛就亮了,“蔺相如他……对了,听闻蔺相如对朱襄如亲子,那肯定也会亲手教导你。”
老秦王手一挥,令朱襄尴尬、令其他人感动和羡慕的情歌声戛然而止。
“来曾祖父车上,慢慢和曾祖父说。你也来。”老秦王一手拉着嬴小政,一手拉着朱襄的袖子,就往自己的马车走。
嬴小政的腿短,老秦王这样走路的速度,若是普通孩童已经被他拽到地上。
嬴小政不是普通孩童,他在老秦王转身的时候就努力迈动小短腿奔跑,竭力跟上老秦王的速度。
朱襄扫了一眼瞬间调整好动作的嬴小政,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始皇崽,面对牢狱中血腥情况毫不惧怕,面对老秦王时也毫无畏惧。
他又用眼神示意被秦王冷落的雪回马车。
雪在嬴小政被老秦王拽走的时候,条件反射去抓嬴小政另一只手。
嬴小政赶紧缩手,给了舅母一个“我没事”的眼神。
现在朱襄用眼神示意,雪搓了搓冻僵的手,转身回马车。
蔡泽眉头紧皱。秦王故意冷落雪姬,这可不是好兆头。
老秦王拉着朱襄和嬴小政上了自己的马车,队伍重新开始往前行驶。
不需要再亲自驾车,白起也回到了马车上,和蔡泽同乘。司马靳和王龁也挤了进来。
司马靳夸张地抚摸胸口:“朱襄公也太厉害了,他怎么敢用那样不敬的语气和君上说话!”
王龁道:“其实不是不敬,就是太……太……”
蔡泽放下手中书简,道:“太像面对普通的长辈?”
司马靳使劲点头:“是!公子政也是,不愧是朱襄公带大的孩童。”
蔡泽道:“虽然被宠爱长大的孩童,在长辈面前胆子都大,不过政……政公子确实胆子比寻常孩童大许多,也聪慧许多。”
司马靳好奇极了:“真的?他胆子有多大?”
蔡泽道:“当日朱襄被赵王派暗卫刺杀,狱吏狱卒为救朱襄壮烈赴死。朱襄和雪姬为义士缝合伤口残肢,政公子为义士擦洗脸上血污,让义士能体面下葬。”
一直看着窗外,假装自己不想听朱襄和公子政私事的白起猛地转过头看向蔡泽。
司马靳和王龁皆愕然。
白起道:“城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驻扎在城外,只知道赵王派人刺杀朱襄未遂,并未打听其中细节。
只要朱襄能入秦,赵王声望降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需要知道细节。
但很少有好奇心的白起听到蔡泽的话,也忍不住好奇了。
朱襄这一路白发渐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远离故土,甚至可能与曾经长辈挚友为敌的缘故?
老秦王将朱襄和嬴小政拉到车上,细细询问蔺相如的生活细节。
之前在长平的时候他就想问,但朱襄自己不提,他也不可能问,免得被人误解好像他多重视蔺相如。
既然嬴小政提起了蔺相如,他就能以关心曾孙儿生活的借口,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嬴小政虽然刚在马车上度过了四周岁,但谈吐十分清晰有条理,堪比总角少年,老秦王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他还从怀里摸出一个糖袋子,倒出五颜六色的糖球递给老秦王,乖巧地请曾祖父吃糖。
朱襄用甘蔗汁熬成糖块后,用花朵、水果、蔬菜染色,放入球型模具后,给嬴小政做了许多漂亮的小糖球,是嬴小政最宝贝的零食。
与朱襄相处久了,嬴小政说话也带了点舅父那种超出这个时代的诙谐调调。再加上他孩童的长相和声音,把尝了一颗糖球后,将嬴小政的糖袋子一把塞入怀里,一颗都没给曾孙留的秦王逗得大笑不已。
老秦王大笑:“蔺相如那老匹夫居然常和廉颇比剑?他也不怕闪着自己的老腰。”
嬴小政回答:“蔺翁的剑可厉害了,廉翁经常被蔺翁追着跑。虽然廉翁总说是他让着蔺翁,政儿还是认为蔺翁更厉害。”
老秦王大笑:“哈哈哈哈,蔺相如居然怕喝苦药?”
嬴小政摇头:“蔺翁不怕苦药,只是厌恶苦味。蔺翁不像舅父,会偷偷倒掉苦药。”
老秦王大笑:“蔺相如出身贫贱,居然还对食物挑挑拣拣。”
嬴小政解释:“不是蔺翁挑食,蔺翁什么都吃。只是无论谁吃惯了我舅父的手艺,都会挑剔别人的手艺。”
自豪,挺胸脯!
“真的?”老秦王看向朱襄,“你在长平怎么没显露出多少烹饪的手艺?只是那一坛子猪肉可不算。”
朱襄笑着解释:“巧妇难为无粟之炊。长平艰苦,缺少调料。待到了咸阳,我为君上做一桌丰盛佳肴,证明政儿所言非虚。”
老秦王点头:“就这么说定。到时我携先生一同来,你多为先生准备些软烂的食物。封君是我的承诺,非你的要求。你可再向寡人提些要求。”
朱襄拱手:“君上圣明!我确实有两个请求,希望君上成全。”
“第一,我请求能常去看望政儿。第一,我请求君上封我妻雪姬为长平君夫人。我与雪姬相依为命,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另娶,也绝不纳妾。”
老秦王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