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没想到赵括会来。
他之前接待了许多前来讨教的士子。但那些士子都是底层士子,身份大多是贵人门客,与朱襄切磋,也是他们自己扬名的一种方式,算是双赢。
对于那些已经成名,或者家中有门路让他们做官的贵族子弟而言,去找朱襄是给朱襄抬轿子,对自己有害无益。
朱襄那一番博出名的举动,在高高在上的贵族们看来,就是一群猴子耍猴戏给他们看。他们看高兴了,就从中间选出最厉害的猴子,给他披上衣冠,允许他成为人。
平原君这个以礼贤下士闻名的四君子之一去拜访朱襄,就是给朱襄颁发猴戏成功,可以当人的资格证。
赵括身为马服子,哪怕因为父亲的话暂时不能被重用,他也该是坐在猴山上看猴戏的一员,而不该跳进猴山里和猴子们搏斗。
就像是朱襄现在名气大到这地步,身为官宦贵族子弟的友人,仍旧只有蔺贽和李牧一样。
这个时代对身份太过看重,哪怕朱襄将来功成名就,仍旧会有无数人用他的出身说事,很多有才有德的人也会因此看不起他。
秦始皇时期上卿姚贾立下泼天功劳,韩非子仍旧抨击姚贾的出身,说姚贾“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哪怕姚贾有功劳也不应该赏他,应该驱逐甚至诛杀他,不然不利于统治。
李斯进言杀韩非子是因为嫉妒,姚贾进言杀韩非子确实是韩非子先动的手。
韩非子对姚贾进谗言,固然有姚贾破四国联盟,让韩国遭遇了危险的缘故。但他会以姚贾的出身请求秦始皇诛杀或者放逐姚贾,就证明在这个时代,哪怕一个人立下再大功劳,“出身”这一条也能直接定他死罪。
赵括这个能继承爵位和封地的高等贵族子弟跑来找朱襄论战,哪怕做出一副看不起朱襄的模样,在外人看来也是自降身份,不能理解。
朱襄犹豫了一下,将用鼻孔看人的赵括请进了门。
门里,蔺贽正倚靠在树上,一只手握着羽毛掸子让嬴小政扑来扑去,一只手抱着酒坛子喝酒。
蔺相如又大病一场,虽然蔺贽在蔺相如病体勉强康复之后才得知此事,还是立刻挂印归家,被蔺相如拎着棍子撵也不肯走。
赵王对蔺贽的孝顺十分感动,同意蔺贽辞官归家,给了蔺贽许多赏赐。
蔺相如住在朱襄家养病,蔺贽自然也住了进来,天天陪嬴小政玩耍,免得被舅父冷落的嬴小政天天偷溜到熟睡的舅父肚子上跳踢踏舞。
蔺贽看到赵括进来,挥舞着鸡毛掸子的手一顿,嬴小政立刻将鸡毛掸子抱到了怀里。
蔺贽笑着松开手,让嬴小政“抢走”鸡毛掸子,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走向赵括:“哎哟?这不是全赵国都很有名气的马服子吗?你屈尊降贵来朱襄这个小地方干什么?你该不会想和朱襄论战吧?以你的身份和地位去找朱襄,你这也太看得起朱襄了。”
蔺相如和赵奢交情不错,蔺贽和赵括当然从小便认识。
蔺贽是士子中出了名的浪荡子,不爱做官,只领着闲职晃悠,还和朱襄这等平民交好,简直是贵族子弟中的耻辱。
赵括从小就饱读兵书,十分上进,以比自己父亲赵奢更厉害为目标奋斗,一言一行都是贵族子弟的典范。
蔺相如以前总爱用“学学赵括,读书习武你总要会一样”来教训蔺贽;赵奢却非常喜爱蔺贽,说蔺贽这样的人才是有大智慧。
两人从小便势同水火。长大后性子才成熟一些,变成了形同陌路。但一见面,蔺贽还是习惯性地讽刺赵括。
赵括一看到醉醺醺的蔺贽,就像是看到了臭虫一样,一张高傲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他以袖掩鼻,做出一副臭不可闻的表情。若不是他记得蔺相如也在这里,已经出口辱骂蔺贽了。
对蔺贽这种人,阴阳怪气没用,只能直言辱骂。
朱襄和蔺贽是挚友,自然知道蔺贽和赵括不和。他立刻打圆场:“我记得你们二人是从小玩在一起的挚友玩伴,需要我给你们留下叙旧的空间吗?政儿,过来。”
嬴小政抱着羽毛掸子,蹦蹦跳跳扑向朱襄,把羽毛掸子送给朱襄。
朱襄话刚说出口,蔺贽和赵括都露出了嫌恶的神色。
蔺贽的酒都被恶心醒了。
朱襄看着两人难看至极的脸色,乐呵呵道:“你们慢慢聊,政儿,我们到一边去。”
嬴小政抓着舅父的袖口,抬头看了蔺贽和赵括一眼,抿着嘴点头。
他看出来了,舅父又在欺负人。
“不用,我和他没交情。”赵括冷漠道。
“谁和你有交情?”蔺贽凑近赵括,喷了赵括一脸酒气。
赵括往后面一闪,手按在了腰间长剑上,眯着眼看着蔺贽。
蔺贽举着酒坛子,要用酒坛子当武器和赵括大战一场。
在旁边看热闹的朱襄立刻一手捞起嬴小政,快步上前把蔺贽拉开。
他这个挚友虽然武力比他厉害,但赵括后世名声再不好,也是能领兵打仗的将领,几个蔺贽都不够赵括打的。
“帮我带好政儿,马服子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你的,别给我添麻烦。”朱襄抢走蔺贽的酒坛子,把嬴小政塞进蔺贽怀里。
被蔺贽熟练抱好的嬴小政,立刻嫌弃地推开蔺贽的脸。
臭!
“别理他,我们进屋说。”朱襄对赵括道。
赵括冷哼一声,没有拔出剑,抬着下巴跟着朱襄离开。离开时,他明明可以直行,与蔺贽擦肩而过,他却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以显示自己对蔺贽的嫌弃。
蔺贽也冷哼一声,然后懒得理睬赵括,故意张开嘴对着嬴小政哈气。
嬴小政被熏得对蔺贽饱以嫩拳,惹得蔺贽哈哈大笑。
朱襄回头看了一眼玩闹的蔺贽和嬴小政,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宠溺。
赵括看到朱襄的表情,感到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伤害,不仅眼睛疼,胃里也开始翻腾。
“你若想将来有成就,就不要和蔺贽这种人来往。”赵括瓮声瓮气道。
朱襄道:“我年少遭难,承蒙蔺公相助才能活到现在。若我不与蔺礼来往,恐怕将来才难有成就。”
听了朱襄绵里藏针的话,赵括沉思了一会儿,脸上倨傲的神色淡了一些,道:“我虽厌恶蔺贽,但你说得对。”
朱襄见赵括如此爽直,倒是对自己之前的轻视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知道最近赵括在邯郸声名鹊起,他自己之前经营的名声已经无人提起,连街坊邻里都在说马服子如何如何好。
蔺公又在那里生闷气。与商人打交道时,商人说马服子最近买了很多田宅。朱襄猜测,赵王已经拜赵括为将军了。
朱襄曾想过做点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赵括父母的话没用,蔺公的话也没用,赵王铁了心要用赵括,他能做什么?
今日赵括来找他论战,朱襄又生出了一些希望。
后世赵括与隋炀帝、李建成等人一起,被网友们供奉为网庙大哲之一。那时的话术是,赵括其实很厉害,比白起还厉害,只是赵王拖后腿。
后些年好一些,话术变成了赵括虽然比不上白起,但他能和白起打几个月,已经很厉害了,若没死肯定是名将。
至于能支撑论证的证据,没有。他不是死了吗?他没死肯定能证明我说的话。
和朱襄一起拼单出差的考古系的同事,曾经骂过引起这些歪风的网络营销号很多次。
赵括他爹说赵括不行,赵括他娘说赵括不行,名臣蔺相如说赵括不行,老秦王和他的臣子们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必须让赵括领兵。和赵括同时代那么多厉害的人都说赵括不行。
几千年后的人连长平之战古战场在哪都经历了几次考古挖掘才确定,白起阬杀了多少人都还是个历史谜题,但是他们就认为自己比当时的人能了解赵括,赵括很行。
历史中,赵括历史中七月换掉廉颇,八月就被戒断了粮道。白起为了尽可能地减少秦军损失,故意围了赵括四十六天,九月阬杀赵军。
其实八月赵军被戒断粮道时就已经败了。
白起修建工事调兵遣将,设计赵括入包围圈,好断赵军粮道花费的时间,都要用差不多一个月。可见知道赵括来了后,白起开始做准备,做完准备赵括就败了。赵括这兵败的速度,实在是说不上“抵挡了白起几月”。
赵军断粮四十六天,是指戒断粮道四十六天;赵军不是断粮后没有溃散,而是秦军把他们围了起来等他们死。
就像是赵武灵王难道被围困在沙丘行宫是不想出来,愿意被饿死吗?是外面的人不准他出来。这和什么赵军自己意愿没关系,白起从一开始就准备打歼灭战。
赵括也不是见势不对英勇突围。
他本应该在被戒断粮道的时候就果断断尾求生,领着当时还有粮草的赵军突围。但他龟缩在包围中等着赵国派人来救援,完全没算到赵国已经派不出增援军队。直到赵军的粮草耗尽,士卒之间开始互相残杀吃同袍的肉时,他才醒悟不能等了,带着快饿死的赵军突围。
那时候的赵军怎么可能还有突围的战斗力?!
从这件事的细节还能看出一件事,普通士卒已经开始互相残杀吃人肉的时候,赵括和他身边的勇士还能组织起一支骑兵。这表明不仅赵括和他身边的勇士没有受到断粮影响,甚至他们的马都还有粮草。
元末明初朱元璋收占领扬州的青军的时候,为何知道青军是故意残害扬州百姓,而不是断粮了被迫吃人肉?就是因为青军还养着马。
朱元璋发现此事后,亲自将青军将领剐了以祭奠扬州百姓。
同样是赵国的将领,李牧每隔几日就杀马杀牛以提升士卒士气。无论是打匈奴还是打秦国,李牧所率领军队的士气总是能碾压对方。
赵括在粮道被戒断的时候不思突围,而是等到四十六天后垂死挣扎;普通士卒互食人肉,他和他身边的勇士们还能有战马骑。从这两点,现代大部分人都可以说,“我寻思我比他强一点”。
不过若是现代人,面对白起肯定是“能守住就行,我他妈脑子抽了才去和白起打野战。什么?不是白起领兵?白起又没死,他无论是远程操控还是偷偷跑来,不都是分分钟的事吗!”。
正常人不会因为白起没在前线出现,就当白起已经死了。
虽然不是像宋高宗那样,拴条狗都行。但现代智商正常人的人确实可以在这件事上吹嘘,“我上可能真的没这么惨”。
朱襄不知道历史中长平之战的细节。但他是这个时代的人,听到的是这个时代赵括的名声,所以他很早就发现,赵括确实不能领兵。
他没有和赵括论战过,不知道赵括兵法造诣有多高超。赵奢、赵母、蔺相如等人认为赵括不能领兵,本也不是针对赵括的兵法造诣。
和后世人以为赵括的“纸上谈兵”,是指他读死书,不能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作战情况不同。赵奢和赵母的话非常清楚,赵括的弱点在于“对打仗严酷性的轻视”“对麾下将领和普通士卒的轻视”。
赵奢说,战争关系无数将士的性命,赵括却不知道战争有多沉重。
赵母说,丈夫打仗的时候将赏赐都分给下属和普通士卒提升士气,从当将军的那一天起就一心为公,再不问家事;赵括当了将军之后就用下巴看人,把赏赐收到库房中,天天想着去哪置办家产。
这样的将领,他的失败和兵书、和勇猛、和天时地利有什么关系?
正如赵母所说,赵括不能领兵,是因为“父子异志,愿王勿遣”,
朱襄从蔺贽口中听到过赵括父母对他的评价,也从蔺贽口中听到过赵括如何看不起普通兵卒,虽说是将领却从来不去兵营,得了赏赐就高调地去置办田宅,还没去打仗就一副自己是功臣的模样。
他对赵括的感观不可能好。
今日一见,赵括明明厌恶蔺贽,看不起朱襄这个平民,还能好好说话,朱襄又对赵括的感观好上了一些,以为自己能说动赵括。
历史中赵国粮草够不够朱襄不知道,至少这个他当了很短时间农事官的时代,赵军的粮草是肯定能比已经打了近三年的仗的秦军强的。只要赵括不轻敌,就算白起来了,秦军也得退兵。
话说朱襄就不明白了,哪怕不是白起,而是继续让王龁领兵,王龁身为有许多战绩的宿将,赵括也不该如此轻视吧?
朱襄怀抱着期望,与赵括论兵。
这一论兵,他就傻眼了。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赵奢论不过赵括了。赵括这哪是论兵啊,那是文明、群星等战略游戏玩家指点江山。他的水平,和极少数真的相信给秦始皇一张世界地图,秦始皇就能占领全球的网友们是一致的。
打仗死了人从哪补?没关系,我假设有兵源充足。
打仗耗费粮草和兵器从哪补?没关系,我假设全部后勤都没问题。
背后是河,那我就背水一战;敌人背后是河,那一定会士气溃散跪地求饶。
围城的时候我方士气如虹,敌方城墙被我方砸出个口子,云梯都不用就能进城;守城的时候敌方久攻不下,云梯被我军出城的勇士们泼火油烧了。
朱襄说到最后,手肘撑在桌面上,扶着额头说不出话来。
赵括得意:“我赢了。”
朱襄叹气道:“赵君子,你真的认为自己赢了吗?”
赵括严肃道:“你还想继续论战?”
朱襄真的很困惑:“赵君子,你是真的以为你可以这样领兵,还是知道你现在说的话只是理论上可行?”
赵括道:“我说的都是兵书中已经有过的例子,你如果认为不可能,我可以把兵书翻出来给你看。”
朱襄放下手,道:“我们继续论战吧。”
赵括信心百倍与朱襄继续。
朱襄:“我一万军队偷袭你二十万军队,天降陨石砸进了你的军营中,你军士气溃散,被我军打败。”
赵括:“?”
朱襄:“我方有一员猛将,提着刀冲进你军中,一刀将你军主将枭首。你军士气扩散,被我军打败。”
赵括:“?”
蔺贽牵着嬴小政,一大一小扒门框偷听。
朱襄:“我方有一神箭手,他藏在高地上,每一箭都能取走你方操纵攻城器械的人。你军没有会操纵攻城器械的人,只能退兵。”
赵括:“?”他开始生气了!
朱襄:“你军虽然有马有战车,但我方民心所向,别说普通士卒悍不畏死抱着你的马蹄和战车车轮愿意与你军同归于尽,连老弱妇孺都自发上前线,用人海战术淹没你们!”
赵括怒道:“你这是论战吗?!你这是诡辩!”
荀况和蔺相如兜着手在窗户缝旁偷听,蔡泽把耳朵贴近了墙壁。
朱襄端起水小酌一口,道:“为何是诡辩?”
“你敢说不会有天降陨石的事吗?”
刘秀注视着你。
“我军主将是年轻的廉颇将军、乐毅将军、白起将军,对方只是乌合之众不行吗?”
关羽注视着你。
“神箭手一箭定乾坤的故事罕见吗?我不信,我现在就能从书里给你翻出来。”
我军狙击手没有这等本事能得个人特等功?
“至于士气和民心……”朱襄道,“我军将领散尽家财为士卒保证温饱,所以士卒愿意为将领赴死;我军军纪严明,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所以平民希望我军战无不胜。这很难理解?你父亲赵奢难道不是这么做的?”
赵括脸色大变。
朱襄道:“我给你假设了条件,你说我是诡辩;你说兵书里那些特例,把有利的条件都安在己方身上,难道不是诡辩?”
“你说赵国没有将领能在论战上赢过你,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把论战中己方地方的将士都当做人,认真思考了粮草兵器消耗的可能,而你只需要空口胡扯雄兵百万,士气如虹,民心所向,粮草兵器无限供应?”
“我听闻你从未将赏赐分给下属,我听闻你看不起士卒,我听闻你连后勤供应丝毫不关心。我想问赵君子,你要如何保证与士卒同吃同住的宿将王龁,他率领军队的士气会比你这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弱?”
“啪嗒!”赵括以袖子将桌上盛水的杯盏覆在了地上。
朱襄低头看着陶制的杯盏在地上滚了几圈,溅了一地的水,碎成了好几块。
“赵君子,打仗并非儿戏。将领士卒都有血有肉有思想,他们会哭泣会害怕会愤怒,他们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论兵时虚构的数字。”
朱襄站起来,拱手作揖,头颅低垂,身体鞠躬几乎成为直角。
“恳请赵君子此去长平,屈尊下视,看看你身边的将士兵卒。”
赵括坐在坐具上,看向朱襄的视线中充满阴鸷之色。
朱襄躬身许久,他都没有回答,任由朱襄保持着这艰难的姿势。
蔺贽看不下去了,快步走进屋,将朱襄扶起。
他还未开口讽刺赵括是不是输不起,赵括直接起身拂袖离开,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蔺贽和朱襄。
荀况和蔺相如立刻藏起来,没让赵括看到他们。
赵括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们担心若赵括得知他们看到了赵括的失败,会让赵括记恨朱襄。
赵括乘车离去,这次论兵的结果被说成不欢而散,没有结果。
在朱襄和赵括两人的心中,确实都认为这次论兵没有结果。
这根本不是什么论兵。
朱襄不理解:“马服子真的论兵未尝一败,连马服君都赢不了他?”
蔺相如道:“已经领兵的将军,怎么会与赵括论兵?他论兵的对象都和你差不多。至于马服君,马服子是他的儿子,他已经指出了马服子的错误,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朱襄沉默。
也就是说民科专家只能找网友论证火箭必须烧无烟煤,真正造火箭的人都懒得理他。而民科专家那位真正会造火箭的老父亲和民科专家儿子讨论一番后,立刻对外说“我儿子不会造火箭,别理他”。
“赵王为何会让没有领兵经验的人去接替廉将军?”朱襄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荀况一针见血地评价:“赵王和赵括难道不是很像吗?赵王对赵括好感甚深,难以理解?”
蔺相如很想骂荀况侮辱他的主上。但荀况说的是事实,他只能哼哼了几声,把脸撇过去不说话。
“长平之战并不紧要,赵括若能赢,赵王就能得一心仪良将;若输,赵括退回赵国,损失的也不过是原本属于韩国的上党等地。”荀况侮辱完赵王后,细心分析道,“赵王不是没有考虑过会输,只是认为输得起。”
蔺相如叹了口气,颔首。
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在发现赵王主意已决之后,才不再劝说。
朱襄嘴唇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长平之战对赵国确实不是很紧要。
后世看地图,看上党在地图上离邯郸很近,以为上党是邯郸门户,所以赵国必须出兵。
其实上党是被太岳山、王屋山、太行山围绕的一处高地。它与邯郸在地图上看上去很近,实际上隔着一道太行山脉。在这个时代,太行山脉就是天堑,不可能从这里行军。赵国要去上党,都是要绕行潞水。
上党从战国初期,一直被魏韩赵三国争夺。虽然上党位置上处于“天下之中”,文化上是民族起源地之一,但因为地势和土壤,赵国并未将其列为主要目标。
上党是魏韩与外界联系的要道,对赵国影响不大,在魏韩的兵锋下,赵国北退,几乎让出了在上党的所有势力范围,沿皮牢、端氏、光狼城及泫氏一线修筑长城,抵御魏韩进一步进攻。
所以对赵王而言,得到了祖父、父亲丢弃的上党是他厉害,如果战败就退回长城后,也不是什么大事。
本来上党就不是赵国的,赵王此次出兵,只是想试试自己厉不厉害。
至于长平战败耗费的粮草兵器和兵卒,赵王认为耗费得起,不会影响赵国的国力。
别说赵王,赵国朝中包括蔺相如在内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以他们没有竭力阻止赵括领兵,以免得罪马服子和赵王。
朱襄知道,只要赵括兵败后能扯回长城内,确实如赵国所想的那样,即使兵败对赵国的损害也并不大。
谁会想到长平之战最终只有两百多个士兵回到了赵国呢?
六月的时候,赵括还是领兵出发了。
沿着潞水走半个月左右,赵括就该到达长平,把廉颇换下来了。
此次赵括去接替廉颇,又带了近十万兵卒。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着田地里稀稀拉拉的黍稷,目光放空。
六七月的黍稷已经黄了。今年邯郸附近还算风调雨顺,虽然劳动力不多,没能精心伺候田地,田地里的黍稷仍旧结了穗,等着农人去采摘收割。
仲夏初秋的暖风吹过,金黄色的黍稷哗啦啦作响,跟着暖风旋了个圈,好像是在向农人招手,告诉他们可以收割了。
较远的地方,有一个发须枯白,背驼得就像是车轮的老农正拿着豁口的镰刀,艰难地割着黍稷的穗子。
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四肢细长,肚子圆鼓鼓的小孩正俯身捡着地上穗子。
小孩个头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捡到零散的穗粒。将穗粒捡起后,他不顾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顾穗粒割喉咙,悄悄将穗粒塞进嘴里细细咀嚼,露出了开心的神色。
老农回头看着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镰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小孩没有哭。他举起一片黍稷枯黄的叶子。老农点头,他将叶子放进嘴里咀嚼,表情仍旧很开心。
朱襄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他想站起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后,皱着眉头问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饼给他?”
朱襄道:“别去。现在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你若送给那对爷孙糕饼,会引来许多人哄抢,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经让人把赵王送回的千金和赠礼换作了粮食,每日以赵王的名义在村口施粥。他们不会饿死。”
嬴小政在朱襄双腿上坐下,不顾会弄脏朱襄的衣服,抱着双腿道:“舅父很早就准备好了?他们都能活下来吗?”
朱襄道:“我很早就准备好了,但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却如荒野一般寥无人烟。
如那对爷孙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难看得到了。
这并非村人懒惰。家里没人劳作,税赋却要继续交。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又饿又累抢收下来的一点点粮食,交了税之后就没有了,而他们劳作之后必须吃更多的粮食。这样很容易饿死。
村人守着家里不多的粮食,待在家里闭门不出躺着不动,就能尽可能地少消耗粮食。若征收的官吏来了,饿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对官吏说,粮食都在田地里,让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们一点都不要。
除了他们实在断粮了才会踏出家门,还有一种情况。就如远处那对爷孙一样,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赶紧去收割粮食,自己累死在地里,收割的粮食交完税,还能供养家里的幼儿。
这就是如今农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们为了养活家里的幼子,而自己放弃的生命。
嬴小政问道:“不能像去年那样,让贵族们的门客帮忙收割吗?”
朱襄回答道:“不能。门客收割其实只是一个起一个象征性地带领作用,实际从事劳作的是赵王和贵族麾下的兵卒。但现在邯郸已经没有那么多兵卒了。”
嬴小政问道:“但我看邯郸城内官吏们仍旧在举办宴会,参加宴会的人仍旧多得肩膀挨着肩膀。让这些人去田地里,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粮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着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们比门客的地位更高,更不会下地。农家曾经希望君王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他们就是看到了这一幕。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每个人往高处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经历劳苦。如果让不应该下地的人下地,那么君王手下将不会有贤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问一答的时候,荀子用腰间的剑当拐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也看着荒芜却又确实丰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为,朱襄不会理解他的思想,不会成为儒者。
现在他却发现,朱襄或许是他的知己。
儒家骂农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将君王和贵族拉到了泥地里,说什么众生平等,完是疯话。
难道儒者真的认可有的人就该永远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该一辈子耕地吗?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说得很明白,不是这样。
他们只是实话实说,认为农家和墨家的理想绝对不可能实现。
既然这种事不可能实现,为何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做?这对国、对家、对民都没有益处。一种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实现,才能推行啊。
荀子认为天行有常,荀子认为君王无定势,荀子还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却又说贤能之人应该从一而终,为天下一统而努力;君臣必须有别,臣子不能自诩比君王更高贵的人。
后世有学者批评荀子这样是卑躬屈膝,谄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荀子只是看到了当下的大势,选择了一个对当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天下一统。
荀子知道自己会背负骂名。因为他这样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与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从不畏惧自己的身后名。只是偶尔,他也会哀叹,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个理解他的人。
荀况杵着长剑当拐杖,走到了朱襄身边,训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无谓地哀叹?哀叹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你变得颓废。”
“是,老师。”朱襄抱着嬴小政站起来。
荀况颔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对话的时候,感觉体力不行了的老人,抱着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好像疲惫消失了似的。
家里藏着土豆,又割了这么多黍稷交税,他的孙儿一定能活下来。这都是朱襄公的功劳。
他身后的小孩也一蹦一跳,好像恢复了活力。
老人放下怀里的穗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枯黄的黍稷叶子编成的小环,塞到了被朱襄抱着的嬴小政手中。
老人笑着说:“好久没出门了。我就想着这次出门,肯定能见到朱襄公和政公子。”
朱襄声音压得很低:“谢谢。政儿也很想你们。”
老人很高兴,他和朱襄又寒暄了几句,才抱起穗子,和小孩一前一后离开。
嬴小政在朱襄怀里扑蹬腿,从朱襄怀里跳了下来。
“等等!”嬴小政追了上去。
他本想把怀里的糕饼递过去。想起舅父的话,他咬牙道:“舅父在村口施粥,你们一定要去喝!明年、明年我还想要新玩具!”
嬴小政举起手中的编草环。
老人笑得露出了掉了大半的牙齿:“好,明年还给政公子编玩具。”
小孩也对着嬴小政笑了笑,摸出怀里的草环对嬴小政扬了扬,然后和老人一起步履轻快地离开。
嬴小政待在原地,扬起脑袋目送他们远去。
待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后,嬴小政才转身扑进朱襄怀里。
朱襄俯下了身体接住嬴小政:“我们回家吧。”
嬴小政闷声道:“嗯。”
荀况叹了口气,道:“回去吧,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去施粥。”
朱襄:“嗯。”
他力所能及的事不止施粥。
……
秦国咸阳。
赵王在廉颇败退的时候,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听楼昌所言派人去秦国和谈。
平阳君赵豹非常支持和谈。此战赵国本就不应该掺和,如果和秦国说明白了,赵秦两国都各自退兵,自然最好不过。
平原君赵胜不太支持和谈。不过他们都拒绝了虞信请求派人贿赂楚魏等国,要求合纵抗秦的意见。
在赵王和平阳君、平原君等人看来,长平之战获胜就能得到上党,长平之战失败也不过是失去本就不属于赵国的土地。
如果要楚魏等国出兵,赢了楚魏等国肯定会要求分走上党部分土地,输了赵国还要额外付给楚魏出兵的耗费,怎么想都不划算。
除此之外,虞信的好友魏齐是秦国应侯范雎的仇人,秦王为了替范雎报仇将平原君骗到秦国扣留,逼死了魏齐,赵王用魏齐的头颅换回了平原君。
虞信曾为了魏齐而丢弃赵国的上卿之位,与魏齐一同逃亡。当魏齐被逼死后,他才回到了赵国。
赵王对其心里有愧,以为虞信会因此事怨恨赵国。所以在虞信和楼昌的进言中,他选择了楼昌。
秦王殷勤接待赵国的使臣,高调宣布秦赵已经和解,马上两国就要商量怎么瓜分上党的土地,然后联合起来攻打其他国家,瓜分更多的土地。
楚魏等国原本想趁秦赵两国交战的机会出兵占便宜,听闻此事后担心被秦赵联合殴打,于是停下了私下的行动。
但秦赵只是这样对外宣扬,两方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赵王继续征兵,派秦王最害怕的赵括接替廉颇;秦王不仅让白起悄悄去了长平,还做好了亲自去前线督战的准备。
廉颇一肚子郁气地回到了邯郸。他没有回自己的封地,也没有回邯郸的家,甚至懒得进宫去找赵王复命。他直接跑到了朱襄家里住着,把腿翘到了桌子上,让朱襄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众人都知道廉颇心里难受,都纵容着廉颇。连蔺相如都轻言细语哄着廉颇开心,廉颇想吃什么,蔺相如就买来什么给朱襄做菜。
廉颇今日又消灭了两只鸡,剔着牙齿道:“听说你论兵赢了赵括那竖子?别跟我说什么不分胜负,以赵括的性格,他承认不分胜负就是你赢了。”
朱襄将当日论兵情形重复了一遍,道:“我不认为我赢了,我认为我和他在浪费时间。”
廉颇放下剔牙的小树枝,拍着大腿笑道:“说得对,浪费时间!”
他笑完之后,咬牙切齿道:“君上和朝中高官还不如你,居然不知道那是浪费时间!”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长平的地图,指着地图道:“你看着地势。”
周围的人见廉颇已经回到邯郸,还随身携带着长平附近的地图,眼神不由一黯。
朱襄坐到廉颇身边,虚心听廉颇指点论兵。
“君上问我为什么退那么远,一直退到丹水。看这地图,丹水前是一片丘陵,哪有开阔的地方给我驻守?难道要我背靠丹水少水?!”
长平附近的地图是一个“川”字形河谷地带。
廉颇退守丹水东岸,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宽阔谷地驻扎。赵军军营前方是地势开阔的丹水、少水河谷地带,背靠太行山脉,南方也与丹水相邻。
丹水、少水河谷无险可守,且可以用水攻,所以秦军不能在河谷驻扎。少水西岸是一片丘陵,地势也不够开阔,所以秦军只能在少水西边较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每次秦军攻打赵军堡垒的时候,先要经过丹水、少水两次切割,无法组织起战马和战车的冲锋。赵军居高临下,可以很轻松地阻挡秦兵进攻。
不仅如此,廉颇控制着丹水南边河道,粮草可以通过丹水十分顺畅地遇到赵军营地。只要廉颇避战不出,他就能在高高的壁垒上煮着粟米饭唱着歌,嘲讽秦军在壁垒下无能狂怒。
“秦国已经出兵三年,且刚占领上党等地,粮草仍旧需要从雍州、巴蜀远远运来;赵国刚出兵几月,兵营背后就是赵国本土,粮道十分短。”
“不避战不出等着秦国自己退兵,难道让我出去和他们拼死?且不论拼不拼得过,打仗就是要敌人死得多,我方死得少。我能以最少的消耗让秦军退兵,为何要让手下将士兵卒去送命!”
廉颇握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居然把木桌砸出了一个洞。
朱襄连忙帮廉颇包扎鲜血淋漓的手,问道:“廉公可将这番话告知赵括?”
廉颇骂道:“我说了!他应了!但我刚得知消息,他把我留下的官吏都换了!连管理后勤的人都换成了他的心腹家丁!他就是铁了心要去送死!”
朱襄明白了。沉浸在吃喝中的廉颇今日突然爆发,就是因为知道了赵括换掉了他的人,仍旧决定出击。
长平。
赵括披着大耄,眼前放着一张和廉颇手中类似的地图。
他什么都没看进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父亲生前的话,母亲离别前的话,蔺相如不屑他的话,廉颇轻视他的话……还有来到了兵营中,那些他看不起的将士兵卒的窃窃私语。
这些人根本没听到过他的名声。他们都不忿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将领,凭什么换走廉上卿,成为他们的主将。
他带来的家丁不断宣扬,他是马服子,是马服君的儿子,是赵奢亲手教导的继承人,军中流言才渐渐平息。
赵括感到十分难堪。
所有人都认为,马服子是对他的夸赞。但他自己认为,马服子是对自己的侮辱。
难道除了马服君的儿子,除了赵奢的儿子,他就没有其他值得别人记住的名号了吗?
他不顾身份,如贵族的门客一样四处寻人论兵,想宣扬自己真的很厉害,比父亲还厉害,一定能如父亲那样打赢不可能的仗,一战成名。
他父亲也是一战成名。凭什么他就要被人轻视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名将都是一战成名啊!
他心中许多嘈杂的声音闪过,最后定格在了那位他看不起的平民朱襄的面貌上。
赵括握拳,轻轻砸了一下桌面。
他在被拜为将军后,仍旧去找朱襄论兵,是因为他知道蔺相如极力阻止他当主将。他听闻蔺相如最看重朱襄,多次为朱襄奔走。他要击溃朱襄,让蔺相如看清自己的错误。
赵括怎么可能将一个平民放在心上?他知道蔺相如就住在朱襄家,他的论兵是论给蔺相如听的!
“我考虑了方方面面的事,你才是诡辩!”
赵括自言自语。
“父亲用钱财贿赂兵卒是小道,以利诱之只是乌合之众,应该明军纪,正纲领,定法令!我已经派人三番五次重申军令,违令者斩!”
“粮道至关重要,我已经派家丁换下廉颇的人,用最亲近信任的人看守粮道!”
“即便守城都必须出城野战,困守不出只是取死。我该派精锐抓住机会蚕食秦军的小股军队,不仅能削弱秦军,还能提升我军士气!”
赵括看着地图,在他的眼中,地图好像变成了真正的山川,两军将士正在山川中奔跑。
他的军队军纪严明,兵卒悍不畏死,而秦军已经经过了三年鏖战,兵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他最亲近的人守住了粮道,不断剿灭前来袭击粮道的秦军,秦军损失惨重;
秦军孤注一掷,派兵孤军深入,想要绕到他的后方。他亲自率领勇士前去追击,将秦军孤军剿灭。
他大胜而归,士气如虹,而秦军经过几次打击,已经有了溃散之态。他立刻率兵全面出击,追击退兵的秦军。秦军丢盔弃甲,被他斩首阬杀数十万,大败而归。
他一战成名!
赵括脸颊出现了一抹激动的潮红。
在这次论兵中,他已经获得了胜利。接下来,他只需要将自己论兵的内容一一实现!
……
“武安君!”王龁激动上前,亲自扶白起下马。
白起没有寒暄,直接下令:“你绕至赵军壁垒北面,依托长城建立壁垒。廉颇曾经怎么做的,你照做。我要你亲自为诱饵,诱赵括大军随你入北面山谷,离开丹水河道。”
白起心中长平地图缓缓铺开,在丹水河道上打了个红圈。
“此战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守。”白起淡漠道,“就算你死在山谷中,也要拖到我将口袋合围。”
王龁毫不犹豫道:“末将领命!”
白起从伫立的将士兵卒中走过。所有人都静默行礼,脸上皆带着激动的笑容。现场气氛寂静又热烈,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