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装起了谜语人,白起心里略烦躁。但对方是他君上,他也只能乖乖受着。
仗打完了,对白起而言,工作只是开始。接下来计算功劳,抚恤伤亡的秦兵,才是他最忙的时候。
俘虏算功劳,但具体怎么分,得主将殚精竭虑地算出一个能服众的章程来,十分麻烦。不过杀俘也一样,所以白起已经很熟练。
白起走访伤兵营,将短时间内已经无法继续战斗的伤兵遣往上党和野王城池附近的兵营休养;重新规划军营位置,并划分出耕地,让秦兵就地屯田;遣人去战场收敛秦兵尸骨,就地焚烧,用尸骨身上的衣服包裹,和抚恤的钱粮一起送给家人……
周朝以土葬为主,只有周边蛮夷有火葬文化,比如与秦国混居的仪渠等部落。
不过秦国火化战亡士兵倒不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仪渠等部落的风俗,只是因为不可能将战亡的那么多秦兵的尸骨送回家乡,只能送骨灰回去。若兵卒无亲无故,或者认不出身份,就火化之后就地安葬。
历朝历代各国送战亡者遗骸者回家乡都是托送骨灰。什么火化烧掉战亡者的怨气煞气,都是为了这个方便行为的找补而已。
如果战败,或者领兵者不在乎,战亡者就沉眠在战场的泥土中,为后世怪谈增添一笔司空见惯的故事。
如果战胜者要占领这一片地方,还会挖个大坑或者找一个天然的坑洞,把敌人的尸骸丢下去掩埋,以免滋生瘟疫。
白起对兵卒很好,又百战百胜,所以每次战争后都尽力收敛秦国战亡者的尸骸。
他这次亲自率领人去战场上挖已经陷入泥中的秦军尸骨时,看到了朱襄也正率着赵兵忙碌。
秦人残酷狡诈,白起更是可怖,赵兵就算投降了,也该惶惶不可终日。没想到他们居然跟在朱襄身后,开始打扫战场,为自己的战友收敛了。
白起走到已经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的朱襄面前,问道:“你不是要种地吗?”
朱襄道:“种地前先要把前置工作做好。”
他掰着手指头数。
重新修建赵军驻地,将垃圾和粪便分开,以免造成疫病,并可以积肥;清扫战场,收敛同袍尸骨,并且整理出可供耕种的土地;之后还有挖掘水渠,找寻柴火,修建打造农具的作坊……
白起听着朱襄一条一条数着,眉头微微抽动。
他怎么觉得朱襄不是在为赵国战俘求活路,而是准备修建一座新的村庄呢?
朱襄脑海里没有战俘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的经验。十几万的人要在这里至少活三个月,他当然第一反应就是把基础建设弄好。说他准备在这里建造一座村庄,倒也没错。
而且之后有很多赵兵要留在这里,现在趁着人多把基础设施完善一下,以后赵兵的生活会更方便一些。
秦王已经同意了他的请求,还答应帮他照顾雪和政儿,朱襄心头巨石已经卸下。再加上反正三个月之后他就要死了,现在胆子贼大。
白起过来询问,其他赵兵都两股战战,朱襄不仅十分自然地和白起介绍起自己之后的计划,还问白起有没有什么增补的。
朱襄道:“我没有带领一群人在野外建立新居住地的经验。武安君经常出外打仗,经验一定很丰富。”
看着朱襄亮晶晶的眼睛,白起不知道为何,有点手痒,很想照着朱襄的脑壳来那么一下。
这人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自己的名声还不够可怕吗?!
白起不断用危险的目光打量朱襄。
朱襄丝毫不惧。
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们又不可能提前杀我,我怕什么?
白起深呼吸,面无表情道:“如何建造居住地,你问你队伍里的墨家人和农家人,他们更擅长。水源地最重要,取水地需在处理脏污的地点上游。秦军在少水河岸附近驻扎,你们在丹水河岸驻扎,两方取水地不同,可以不用考虑秦军的营地位置。”
朱襄作揖:“谢武安君!武安君,秦军和赵军加起来有三十多万人,柴火怎么办?现在还好,到了冬季,附近的树砍秃了柴火都不够。”
现代建国前,北方的山头基本都是秃的,都是被老百姓砍了做柴,所以沙尘暴才那么严重。
宋时都城人口太多,周围几乎没有能砍柴的地方,还好已经开始利用煤炭。那时柴火比煤炭贵,形成了富人烧柴火木炭,穷人烧煤炭的奇怪现象。
朱襄带来了粮草,再加上赵军阵地本来就有的粮草和秦军剩余的粮草,支撑三个月绰绰有余,但柴火是个大麻烦。
白起道:“我已经遣部分伤兵回秦国,还有部分秦兵分驻上党野王等地。秦军军营附近山地的柴火足够过冬,你们赵军只能自己想办法。”
朱襄本想问,武安君把秦兵兵力分散,不怕赵军生变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赵兵的武器都被收了起来,军心也已经涣散,只想着怎么种完土豆早日回家。除了一些出身士族的将领,恐怕不会有人会想生变。
这少数人生乱,武安君肯定有把握镇压,倒是自己可能会被连累。这或许是秦王和武安君对自己考验之一?
白起等着朱襄问他为何敢将秦军分散。朱襄脸色变化了一下,就露出了然的神色,看得白起心里好奇无比。
朱襄究竟想通了什么?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可惜他还要维持自己的形象,不能询问。
“这附近有一种可以生火的黑色石头,如果武安君相信我,请派人与我一起去挖掘这种石头。”朱襄道,“武安君可听说过石涅?”
“石涅”是《山海经》中对煤炭的称呼。《山海经》成书时间在战国末年到西汉初年这段时间,即使现在还没有成书,书中的称呼也应该是这一段时间众人的共识。
白起眉头一挑,道:“知道。这附近有石涅?”
白起当然知道石涅。
石涅又称“每”(此时还没有煤这个字)。《墨子》中记载守城的《备穴》一文记载,在地道战中,在关键地点底层铺四十斤“每”,“每”上方木炭,用盖子盖好。等敌人攻打时就佯装被打败,退兵之前点燃木炭,逃出地道后就把盖子封死,熏死敌人。
春秋阖闾命干将铸剑,“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采炭于南山,故其间有炭渎”,就是用煤炭锻造铁矿石。
虽然现在的技术只能开采地表煤矿,但无论是战争还是锻造,这个时代的人早就用上了煤炭,白起自然也很用过。
白起提醒:“石涅多毒气。”
朱襄道:“可以水车带动轮轴,用水洗石涅,筛选出杂质较少的优质石涅。再改造炉灶,便可以使用石涅生火做饭取暖。”
朱襄只知道水洗煤,挑选精煤的原理,没有实际操作经验。但这个时代已经有通过水洗铜铁矿石,挑选精矿的成熟技术。朱襄告诉了相和这个原理,相和立刻就能举一反三,研究出水洗煤炭的简易装置。
地质和土壤成分的差异,对野生植株影响非常大。学农学的人,自然也要学地质地理。朱襄走遍全国山川河流寻找野生植株以培育良种的时候,也会记下一些矿产。
长平就在山西高平,煤炭资源十分丰富,大部分是地表和浅层就能开采,还有大量低灰低硫高热值的高质量无烟煤。现在只有战略优势,田地土壤都在中下等的上党郡,在朱襄眼中是一块难得的宝地。
白起问道:“你还会采矿?”
朱襄道:“种地是和土地打交道,所以略知一二。”
白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朱襄。光是听朱襄现在说的寥寥几句话,这也不是“略知一二”吧?
“好。你把具体章程写给我,我来安排。”白起道。他想,得找个时间问问许明和相和,朱襄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啊?不能直接说,还要写吗?”朱襄开始头疼。武安君你怎么回事?怎么和后世的大领导似的,动不动就是先写个报告?
白起看见朱襄为难的模样,不知为何,心情略有些愉快,他板着脸道:“我要呈给……”
他看了一眼天空。
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秦王在军营,白起没有直说。
“好吧,我写,我写还不成。”朱襄嘟囔,“早知道把蔡泽带来了,如果夏同没走也好啊。对了,夏同说他现在在公子子楚门下当门客,武安君认识他吗?”
夏同?白起心里一琢磨,立刻就猜到这个“夏同”是谁。
公子子楚生母姓夏,这个不走心的假名,明显就是公子子楚了。
公子子楚说他在公子子楚门下当门客?白起好奇,等朱襄到了秦国,公子子楚要怎么解释。
“不认识。”白起回答。
朱襄不疑有他。他的小伙伴夏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门客,高高在上的武安君不认识他太正常了。
对了,我也可以给小伙伴夏同写信,让他好好照顾政儿。
我这算不算在政儿他爹身边有人?朱襄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白起一脸无语。这个年轻人傻乐什么?怎么面对着他还能走神,然后莫名其妙笑出来?
“赶紧去写文书。”白起提醒。
朱襄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他回头叮嘱了廉原几句,扛着锄头,在几个护卫的护送下,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住的地方走。
廉原是廉颇派来的亲兵领队。他虽不是廉家人,几代人都跟随廉家,已经被赐“廉”氏。
廉原没和白起打过交道。他虽知道几句秦话,但白起和朱襄说话速度太快,他没听清楚。
见朱襄情绪如此低落,廉原忍不住抱拳询问道:“武安君,朱襄公年纪较轻,又不常与贵人打交道,不知礼节。他若有得罪,请你恕罪。”
廉颇派出廉原跟随朱襄,就是廉原最长袖善舞,可以帮衬朱襄。他见朱襄情绪不对,以为白起训斥了他,连忙帮朱襄打圆场。
白起慢悠悠道:“他想去挖石涅,我同意了,让他将文书呈上来。一听写文书,他就满脸痛苦。朱襄不是由蔺相如教导吗?他怎么会厌恶写文书?”
廉原嘴微张。
他完全没想到朱襄公情绪低落,居然是自己在闹脾气。
不愧是朱襄公,见到武安君也完全不惧呢。
他犹豫了一下,用委婉的话解释道:“朱襄公得蔺卿和荀卿教导,学识自然不差,只是不喜写文章。”
白起疑惑:“荀卿?难道是曾经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
廉原道:“是。”
白起道:“蔺相如和荀况都不像会纵容弟子的人,朱襄被他们教导,居然会不喜写文章?”
廉原委婉道:“蔺卿和荀卿当然有训斥过,不过朱襄公每日都要出外巡视田地,十分劳累,他们舍不得训斥太过。”
白起明白了。看来蔺相如和荀况都很宠溺朱襄。
白起问道:“廉将军也这样?”
廉原想了想,道:“主父略好。”
略……白起再次明白了,看来廉颇也很宠溺朱襄。
他得到消息后,立刻回去找秦王分享。
还在一边看曾孙黑历史,一边吃盐水煮豆子,一边笑的老秦王见白起回来,对白起招招手:“将军也来看看,朱襄笔下政儿真有意思。你家儿孙是不是也这样?”
白起先将朱襄正在收敛赵兵尸骨,之后要呈上文书带人去挖石涅的事告知秦王,又将自己从朱襄护卫口中打探到的消息说与秦王听。
他知道,秦王一定会关心朱襄曾经的生活和现在的人际关系,才好让朱襄心甘情愿入秦。
“荀况,哼。”秦王一听到荀子的名字,脸立刻拉得老长。
秦国、历代秦王和如今的老秦王没少被儒家骂,什么“儒不入秦”,秦王装作不在乎,但心里想着就是气。
寡人可以不用你,但你们怎么能嫌弃秦国和寡人!
不过荀子曾经入秦,虽然不肯来见他,但接受了范雎的召见,还夸奖了一番秦国。所以秦王对荀况没有对其他儒者那么厌恶。
至于荀况说秦国不修仁德,一定会灭亡的话,秦王就选择性忽视了。
“子楚曾说,朱襄不仅是蔺相如的门客,蔺相如更视他如子侄。果然如此。”秦王感慨,“许明、相和、荀况居然也都围绕在他身边默默保护他,这个人,必须入秦。”
白起心里就像是有手指在挠一样。
既然君上你说朱襄必须入秦,又为何要让朱襄回赵国,还同意朱襄主动找赵王送死?
白起再次询问,秦王再次卖关子。
看着白起的面瘫脸终于露出了郁闷的神色,老秦王开心极了,等用膳时不仅把秦军好不容易打捞起来的河鱼吃得干干净净,还多用了两碗豆饭,喝了一大碗豆叶羹。
虽然朱襄带来了新的粮草,但仍旧以豆子为主,所以老秦王还是每日吃豆饭喝豆汤。
他揉揉肚子,很想念咸阳的美味。但长平有热闹看,先生又说太子干得不错,比起美味佳肴,还是留在长平一边看热闹,一边培养太子,更有意思。
当然,秦王从朱襄口中得知范雎心中的忐忑后,每隔几日就提笔写信给范雎,诉说自己对范雎的信任和看重,让范雎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言乱语,白起这颗小星星怎么比得过相国这轮明月?
范雎看到秦王的信,冷汗都吓出来了。
白起在长平再次获得大胜后,无论是秦国还是其他六国,都有人想要阻止白起的兵锋,最好让白起被冤杀。所以范雎最近被不少人游说。
白起不仅擅长打仗,也擅长治理和抚民,简直文武双全;他现在功劳这么大,秦国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又是秦人,更受秦王重视。将来白起恐怕是周公姜尚之类的人物,相国你以后不能再站在秦王身边了,你和秦王之间要隔着一个白相国了!
范雎虽然端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把这群说客都赶走了,但心里已经有了些许忐忑。
秦国重军功,白起又是秦人,秦王会不会真的让白起跃于自己之上?
范雎入秦后第一个大功劳,就是让秦王废除了宣太后干政的权力,将宣太后的弟弟穰侯、华阳君,以及宣太后喜爱的小儿子(也是秦王的胞弟)泾阳君、高陵君驱逐出国都,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不再重用他们。
穰侯魏冉原本是秦国的相国。秦王将他免职后,范雎才成为相国。
魏冉年纪本来就大了,回到封地后越想越气,把自己气死了。所以范雎一直自认为魏冉与自己有仇。
白起升迁的路上曾被魏冉提拔,他和魏冉关系较为亲近。所以范雎一直自认为,白起对自己肯定有怨恨,一旦跃居自己头上,一定会想办法为魏冉报仇。
范雎这么想,是因为他以己度人,自己就是睚眦必报的人。
范雎出身较为低微,曾经差点被魏相冤枉鞭死。死里逃生的经历,让范雎很有心理阴影,对失去权势非常恐惧。
他一想到白起替代自己成为秦王宠臣,夜晚就不断梦见当年自己差点被魏相鞭死的情景。
当范雎已经快被说客说服,要向秦王进言,让白起撤兵,并悄悄说一些“白起自恃功高,私下对君上多有怨言”的谗言的时候,秦王的信来了。
范雎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大病一场——他其实已经病了,但不敢让秦王发现自己看到信后吓病,强撑着继续上朝辅佐太子。
他刚刚生出诬陷白起的心思,秦王就写信敲打他,莫非已经知道那些说客的话,开始怀疑自己了?
范雎越想越害怕,都考虑要不要逃离秦国了。
秦王的信又来了。
秦王不断在信中安抚范雎,贬低白起,又在信中说起朱襄和朱襄笔下的政儿,就像是和范雎拉家常一样。
范雎的惶恐在秦王不断送来的书信中渐渐消失。
他大哭了一场,然后病愈了。
范雎想,秦王确实是知道自己被人游说。但秦王没有敲打他,而是安抚他。这些书信都是君上在展现对自己的看重和信任啊!
秦王身在长平,就在白起身边,还写信给自己,说白起不如自己,这是多么深厚的看重啊!
范雎想起自己对与秦王君臣之情的怀疑,愧疚万分,甚至自我厌恶。
范雎啊范雎,你自己因为魏相对你的怀疑而差点死去,你最厌恶无缘无故的怀疑,所以你怎么能无缘无故怀疑君上呢!
你明明差点做出背叛君上的事,君上还写信来安慰你,你对得起你的君上吗!
我范雎对不起君上啊!
范雎在回了几封规规矩矩的信后,终于给秦王写了一封直抒胸臆的忏悔书信。
因为挖煤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经由许明和相和告状,被秦王提溜到身边养病的朱襄探头偷看,然后吟诗总结:“我心似君心,必不负相思意。”
这句话化用“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出自李之仪的《卜算子》。词中虽写的是相思,但谁都知道,古人多用男女情比喻君臣情。李之仪这首词哀怨的是宋徽宗听信谗言将自己贬谪。
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道:“少学些民间歌谣,多看《诗》,完全不合韵律。”
朱襄心道,我当然知道唐诗宋词在这个时代都是打油诗,不合韵律。
他狡辩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不是作诗。”
秦王懒得理睬这个给了一根棍子就会往上爬的晚辈,道:“果然如你猜测,已经有人在先生耳边胡言乱语,该杀。”
朱襄道:“他们游说失败后肯定已经全跑了,杀不了。”
白起见秦王和朱襄的对话,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他擦了擦汗珠,看向朱襄的眼神中潜藏着浓浓的敬佩。
朱襄怎么就敢这样随意地对待君上?他就不怕君上震怒,杀了他吗!
哦,朱襄说他不怕,他说他没几个月就要死了。秦王等着他被赵王杀,肯定不会杀他。
白起小口小口地深呼吸。这些日子,他已经练就了一副深呼吸还不被别人察觉的本事。
秦王将书信收好,问道:“别贫嘴,你那水车修建好了?不塌了?”
朱襄挖煤矿的时候找到了伴生的石灰矿,兴致勃勃要煅烧水泥,并在水车上用上。
但朱襄虽然知道水泥的成分,但不知道水泥各个成分比例,结果水泥很快裂开,试做的水车坍塌。
秦王为这件事笑话了朱襄很久。
“这次又没用水泥,当然不塌。”朱襄辩解道,“失败是成功的阿母,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秦王“嗯嗯”,脸上还带着嘲讽的笑。
白起额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再次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平息心中的震撼。
秦王嘲讽完后,继续道:“水车建起来了,你不是说要用赵兵的兵器铸造农具?我同意了。”
各国君主只在正式场合和显示出自己威严的时候用“寡人”(楚王是“本大王”),平时仍旧用“我”甚至“予”,没有后世那么多规矩。
秦王与自来熟的朱襄熟悉之后,也懒得再装了。
老秦王在六国人心中和鬼神差不多可怕,但他实际上是一个很随和肆意的人。
其实看秦国历史的记载,秦国国君基本都不太喜欢繁文缛节,平时很随和肆意,甚至偶尔还会浪过头。
秦王在初次请教范雎的时候,就在范雎面前长跪不起,口称“先生”。
在范雎怕得罪宣太后,不肯说得太深时,秦王委屈地问了好几遍“先生不肯赐教我吗”“先生终究不肯再赐教寡人了吗”,还对范雎说自己愚笨,得了范雎是自己祖上烧了高香。
这样的秦王,私下能有多霸气?
朱襄家的始皇崽半夜驱车去找王翦嘤嘤嘤抱着大腿哭不要离开我啊,完全和他曾祖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就是老秦人家的遗传。
朱襄是一个没有多少阶级观念的人。哪怕来了这个世界好几年,但现在自己不是都要死了吗?他怎么放松怎么来。秦王要在他面前装长辈,他就敢在秦王面前真的当自己是晚辈。
还是后世那种敢对长辈拌嘴的晚辈。
“谢谢秦王,秦王是个大好人!”朱襄拱手高兴道,“我现在就去……哎哟。”
秦王顺手将卷起的竹简敲到朱襄脑袋上:“养病,让相和去。”
朱襄揉了揉脑袋,道:“没想到相和是墨家钜子。我还以为钜子是一个人,和荀子孟子孔子老子一样呢。”
秦王皱眉:“蔺相如怎么教的你?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朱襄实话实说道:“蔺公光是教我《诗经》,都想把我一天三顿揍了,怎么可能还有精力教其他?”
秦王:“……”这家伙还很得意。
他顺手又敲了两下:“还有,你说要做石磨,让相和带人去选石头,去做。”
铁头娃朱襄再次笑眯眯拱手感谢:“等石磨做出来,我给秦王做豆腐吃。豆腐用豆子做成,比豆子好吃。”
秦王颔首:“随你。”
他结束了闲聊,摊开上党附近的地图,询问朱襄上党附近应该如何“开发”。
“开发”是朱襄说的。
哪些地方好种地,哪些地方能挖矿,道路应该建设在哪里不容易遭遇坍塌,如何将矿渣和修路结合起来……还有修筑能泄洪和灌溉的水利设施,林林总总治理和“开发”上党、野王地区的措施,从朱襄口中一一道来。
秦王不断点头,在木简上写下一些朱襄看不懂的文字。
这应该是秦王自己发明的速记标记,估计只有范相国看得懂。
秦王对朱襄态度越来越和善,除了朱襄自己的性格缘故之外,最重要的是朱襄因为快死了,不再隐藏自己从后世带来的知识。
秦国迟早会统一天下,他想为自家崽崽多做一些事。
打仗上的事他不懂,秦国也不缺人打仗。秦国缺的是告知秦王们在统一天下后,应该做什么事的人。
朱襄以上党郡为例,大言不惭地教导秦王,如何将这一块被魏赵韩三国抢来抢去,黎民们没有对任何一个国家有归属的群山包围的高地治理好,让这块地和这块地上黎民完全融入秦国。
修路虽然至关重要,但沉重的徭役让黎民没有了活路,就会反抗秦国。所以修路就要和致富结合起来,让黎民看见,这条路修建之后对他们也有好处,他们就会自愿修路。
农田、水利、矿产……在这些能给黎民带来好处的地方修建道路,黎民们越修路越富裕,肚子吃得越饱,就不会反对秦国的徭役。
朱襄才刚来到上党不久,却对上党地势地理了如指掌,如此神异之事,让秦王和白起都十分惊异。
朱襄只说自己从廉颇和蔺相如那里看过地图,又走访了从上党来的流民。但这些不足以解释他为何懂得如何多的事。
朱襄知道这些无法解释,但他无所谓。
暴露了自己的学识,让人以为自己有神仙精怪教授知识,可能会引来别人的恐惧和嫉妒,但最终也就是一死。
他现在难道还怕死?
秦王猜到了朱襄的心理,心情十分古怪。
他想,等朱襄活过这次劫难,会不会为现在的事后悔。
秦王一想到这样的可能就忍不住笑,第二日就提笔将自己开心的事写给范雎看。
范雎展开秦王的信,展露出多日来第一次畅快的笑容。
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心理负担,只想着如何报答他的君上。他自然也不会嫉妒朱襄的得宠和神异。
不过就算是之前的他也不会。朱襄是秦王的晚辈,是公子子楚的亲家和友人。他只会悉心培养朱襄。
“怪不得蔺相如和廉颇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对朱襄如此溺爱,朱襄才华横溢,又心思单纯,身为长辈,肯定会担心他。”范雎感慨。
有这样的晚辈,长辈既骄傲又担忧。投入的感情多了,自然就对其最看重了。
秦王大概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范雎想起秦王曾经抱怨,无论是儿子还是孙子,在面对他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只有自己能与秦王好好聊天,不会诚惶诚恐。
现在秦王终于找到一个不会惧怕他的晚辈了。
只是不知道朱襄是因为自己快死了才不惧怕秦王,还是在度过这次劫难之后还敢这样。
范雎真想也去长平,看看这位可能颇具神异之处,却又天真愚蠢得令人头疼的朱襄。
他想了想,让人将公子子楚叫来。
他能直接让公子子楚来自己府上拜见他,就可见他在秦国的地位,和在秦王心中的地位。
子楚诚惶诚恐地来到范雎府上,范雎将秦王这次写的书信递给子楚,问道:“朱襄似乎完全不惧怕君上。”
子楚一听就开始头疼。
他匆匆扫了几眼秦王写的书信,头更疼了。
子楚解释道:“朱襄确实有些……性子有些过于随意了。相国可否派我去向君上送信?”
子楚已经不顾自己脱了马甲会不会被朱襄暴揍了,他想现在就去长平,请求秦王不要杀朱襄。
“君上会将朱襄带回咸阳,到时你再与他相见吧。”范雎很明白自己君上的恶趣味。显然君上非常期待公子子楚告知朱襄真相那一幕。所以他不会破坏君上的乐趣。
子楚担忧道:“但是朱襄这样……”
范雎打断道:“君上都不介意,你担忧什么?我现在找公子来,是想详细询问朱襄在赵国的事。朱襄展露出的才华,绝不是廉颇、蔺相如能培养出来的。他刚来上党,就对上党了如指掌。这简直就像是有神灵相授。”
子楚犹豫了一会儿,道:“我知道的不多。朱襄担心自己引起他人的嫉妒,所以隐藏了自己许多才华。不过朱襄确实会说一些常人不知道的知识。他曾经说,我们脚下的大地是球形的,围绕着同样是球形的太阳转动。不过他是喝醉酒时说的,醒来就坚持不肯承认。”
范雎道:“他居然知道天上的事,难道真的是神灵下凡?”
子楚道:“古来今往,有许多神灵下凡帮助明君贤主的记录,朱襄是其中之一并不奇怪。不过我想朱襄或许只是梦中得到了神灵教授。”
子楚曾经打探过朱襄的经历。朱襄小时候也很聪明,但也只是比同龄人稍稍厉害一些的程度,并不引人注目。但朱襄父母双亡,差点病死后,就突然开了慧,知道了许多常人不知晓的知识。
蔺相如也知道此事。他们都猜测,朱襄可能在濒死中得到了神灵的帮助和馈赠。
这个时代的人信鬼神、敬鬼神。就算儒家,也只是说自己不说怪力乱神之事,但要敬畏它。在绝境中得到神灵帮助的事,史书和民间传说中都很常见。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朱襄的奇遇。
范雎思索了许久。子楚等候了许久,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朱襄平时最敬仰哪一位神灵?”半晌,范雎开口问道。
子楚摇头:“这正是最奇怪的事。朱襄尊重鬼神,但并不信鬼神。我原本以为他是得神农氏提点,但他提起神农氏也只是敬仰他做过的事,并未有太多敬畏。我试探过许多次,他对任何神灵都没有特别高的信仰。”
范雎皱眉:“他每年总会祭拜神灵。”
子楚道:“朱襄每年都不主动祭拜神灵,家里人祭拜什么神灵,他就跟着去祭拜什么神灵。”
范雎愕然。
难道朱襄不知道自己被哪位神灵救助提点?但就算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对神灵完全没有敬畏信仰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