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梁见他眉开眼笑地看在十两润笔的份儿上居然不记前愆,一口允诺,也就放下心来。又说上几句客气话,说明头七发引奠竁,接着就要树碑,除去錾文凿字得一天工夫之外,实际上就剩两个整天了,请老叔务必赶上一赶,只求词句通顺,不必过于斟酌推敲,以免病中费神劳心等等,也就告辞了自回林炳家来。
老学究收起十两纹银,赶紧从书箱中找出那部珍藏多年却难得一读的《墓铭举例》①来,东抄一章,西摘一句,加上虚词实事,之乎者也,悲夫痛哉,于戏咨嗟,说的无非是林国栋夫妇如何德高望重,吴家子弟如何恩将仇报,以致八方震惊,千夫所指,异口同声,怒叱群寇,如此等等,尽情地捧臭脚,拍马屁,反正做吴氏一门不着,骂了个痛快淋漓,狗血喷头。写完之后,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击节而读,一句一点头,三句一兴叹,看起来文通句顺,读起来铿锵有声,就好像读的是一篇千古绝唱似的。读到后来,简直是三代以下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了。自我欣赏之后,取一张雪浪笺来恭楷誊清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孙子送去给林炳过目,单等丧主点了头,再用中楷写出,交给石工去拓朱錾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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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墓铭举例──明王行编,取韩愈、李翱以下十五家墓志铭文,标为十三例,共四卷。
林炳是个自幼不喜读书的武人,在文字上头,本来就不十分讲究,如今见说得自己父母如此之好,吴家子弟如此之坏,又是叔公扶病挥毫的佳作,还有什么可说的?
弹指间又过了三天,眼看着已经到了第六天的中午了,还不见吕久湘回来。凡是知道老牙郎去干什么营生的“军机大臣”们,都有些着急起来了。赛神仙说:择定了的吉日是不能更改的,童男童女也不能省去不用,要不然,一圹风水宝地就这样白白地糟踏了。不用说上千的银子统统付诸东流,镇不住龙脉,子孙后代不单不能生发,反而有家败人亡的祸事临头。这一说,说得林炳也毛咕起来,就想趁眼下还有半天多工夫,多着几个人出去不惜重金就近找一找,就不信会一处也找不着。
林国梁的意思,想去找一趟金团头,看他手里有头面整齐点儿的男女孩子没有,哪怕年龄大点儿小点儿呢,就买他一对儿回来,一者在价码儿上可以少花许多钱;二者那些穷花子们只要有了钱,哪怕日后知道孩子进了坟莹了,也不会惹起麻烦。林炳却说不妥:一者是金团头的那一班孩子们,素常大家也都见到过的,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哪有一个像样儿的?赫赫有名的林府,规模宏大的蛤蟆岭坟园,竟然埋进一对儿小花子去,岂不叫人笑话?再说,即使真有干净端正的,金团头那里,能这样太太平平让你把孩子埋掉吗?要不事先用银子塞住了他的嘴,别看那小老儿见了谁都低头哈腰叫老爷,耍起赖皮来,可比谁都行家。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沾边儿的好。
吕敬之跟吕久湘打交道已经二三十年,深信他人头熟、门路广,像这样的事情,虽说在时间上紧迫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办不成功,因此主张不妨放宽心再等上一等。万一要是真的明天一早回不来,到时候他还有一条锦囊妙计可以应急,管保少不了这一对儿孩子来陪葬就是了。说着,凑到林炳的耳朵旁边轻声地嘀咕了几句。林柄先是脸上微露一丝儿为难的神色,略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点头认可了。
赛神仙不知道吕敬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神机妙算赛过神仙,却也摸不透他的腹内文章,难解个中奥秘,别人家里的丧事,自己既不掌令,不过是个军师谋士的角色而已,只要他明天一早能交出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管他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呢。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过问了。
林国梁自以为身居护丧,主持一切,可以预闻军机,虽不发问,直瞪着两眼只管瞧着林炳和吕敬之。吕敬之见林国梁瞪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傻看,就说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要是天黑以后吕久湘还不回来,大家再聚到这里来听他下一步的对策。林国梁见如此说,也就不便于紧钉着细问。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思,各自散去。
申牌过后,太阳看看偏向了西山,大家都估摸着吕久湘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回说:蛤蟆岭那边有两乘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八成儿许是吕久湘回来了。大家听说,都步出大门外来看,果然有两乘轿子往林村方向快步抬来,就站在门外看个分晓。约摸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两乘轿子都在大门口落了肩,后面一乘没等轿子停稳,一个人一掀轿帘儿,就迈出轿杠外面来了:圆乎脸儿,大肚皮,浓浓的眉毛八字胡,一天到晚喜笑颜开的鲶鱼阔嘴里上下镶着四颗金牙,不是吕久湘又是谁呢!只见他走出轿来,也不忙跟大家打招呼,却走到头一乘轿子旁边,亲自掀起轿帘儿来,嗓门儿虽大却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到家啦!快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儿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丫头来:明眸皓齿,梨颊生涡,穿一身崭新而略肥大一点儿的掐金挖云大红衫裤,越发衬得那张桃花也似的脸蛋儿有如火烧云一般鲜红欲滴;身段纤细苗条,却是一双天足,虽然没有缠小了,倒也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见得比三寸金莲有何减色之处。只见她走下轿来,在几十双眼睛下面,依然抬头挺胸,神态泰然自若。刚走了几步,见吕久湘在人前站住了,也就止步立定,却拿眼睛不住地前后左右四面打量,上下观看,全无半点儿羞涩畏缩的样子。
吕久湘不等林炳开口,见来喜儿正在旁边,就叫他过来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大奶奶房间里去,自己这才跟吕敬之等拱手相见,进门落座,摒去从人,细说这几天来出去采买男女孩子的经过。
原来那天吕久湘赶夜路到了永康,大清早的把几个认识的人牙子愣从被窝儿里拉了起来,可是结果很叫人失望:虽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但那是骗子手从人家里拐出来的,已经倒过几次手了,不单年纪不合适,长相模样儿也拿不出去,再说,谁也不敢保她真是姑娘不是。要找小子,更是谁的手里也没货。无可奈何,换一乘轿子又到了金华,找着了几个人贩子一问,连二十以下的姑娘都缺少,有的,不过是被婆婆或大伯子卖出来的中年寡妇,再不然就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了。男孩子,更是不论大小全没有。有一个人贩子说:
“这年头儿,人口买卖的生意也很难做。一是没来路,不比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路边儿上死了爹娘没人要的孩子有的是。如今只能指着遇上水旱天灾,或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穷种田的家里揭不开锅,拿个七八岁的丫头换上几吊钱,好歹籴几升米一家人对付着熬粥喝。十多岁的丫头,怎么说也能帮家里干点儿活儿了,谁又舍得往出卖?要说到小子,哪家都是十个八个不嫌多的,要不是拐子拐来的,穷疯了也不能把儿子卖了呀!二是销路窄,这年头儿,除了娼家妓院每隔一两年还能买进个把女孩儿之外,谁家愿意买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的小丫头?除非有人愿意买去当童养媳,可那样的人家又出不起大价钱。好卖的倒是二三十岁的小寡妇,只要她娘家没人,花十吊钱从她婆婆手里买过来,再卖到深山冷岙一般姑娘不愿意嫁的地方去,一转手之间,倒许能落个对半儿利息,你要找十四五岁的一对儿孩子,还要头脸整齐模样儿好看,只怕不那么容易。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花茶店①、档子班儿②、勾拦院儿③里才有。不过那里面没有出过门儿④的清倌人⑤,不花大价码儿恐怕也接不出来。我听说兰溪朱家班子里早年买进去一个女孩儿,论长相,不用提有多可人疼的了,可就是一宗,那性子比野牛野马还要野上三分儿,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却连脚都没能给她缠上,任你有几个人看着她,错眼不见自己就解下来了。单为这件事情,她干娘没少打她,却谁也没见过有这样不怕打的女孩儿的,任你打得她皮开肉绽,就是不求饶。往后要靠皮肉挣钱的姑娘,只能拣那人前不露的暗处打,还不能打伤了打残了,气得她干娘也是无法可想。还有一宗,小小年纪,嗓音甭提有多亮多脆多好听了,可只有在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才拣她爱唱的唱上那么一支儿半支儿的。她干妈教她的那些行院小调儿,她连半句也不肯开口。为这一宗,鞭子蘸凉水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吊起来不给饭吃也不知吊过多少天,软的硬的招儿全使遍了,愣是降不下她那天生就的野性来。她干娘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发她到下房去挑水劈柴洗衣裳,当个粗使丫头,没想到她又几次三番惦着跑,如今只能关在屋子里,还得搭上一个人看着她。前儿我有个拜把子同行兄弟从兰溪来,讲起了这件事情,说是她干娘透出话儿来了,要是有人愿意要这个孩子,她情愿赔几吊钱倒出手去。这样出了名儿的犟丫头,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怕砸在手里,谁敢伸手?你要是只为买个使唤丫头,这倒是个好机缘儿,有我兄弟在那里做经纪,包你吃不了亏。孩子也算有了造化,省得往后卖皮肉混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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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花茶店──有妓女陪客的茶馆儿。
② 档子班儿──即卖唱的小班儿,只唱不演,是戏班儿的一种。
③ 勾拦院儿──即妓院。
④ 没有出过门儿──“没有接过客人”的妓家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