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明了动静,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悄悄儿地从甬道走上了月台。星光下,这座高踞山巅的石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纸灰盘旋而起,迎风飞舞。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黑魆魆地好像都在一步步逼近身来。错眼看去,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似的。月娥正觉着有点儿阴风惨惨寒气逼人,忽然听见花坟里面“啪啪”两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月娥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立本听见,猛地站住了脚,回头轻轻地说:
“你听,有响动,还活着。”声音虽小,却明显地听得出说话中的高兴来。响声继续着,像是里面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打着石壁。月娥也明白过来了,来喜儿他们,也正在里面想办法往外打洞呢。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下面突突跳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腔子里面去。
立本带着他们两个顺着那块大方石头摸了一圈儿,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走到大方石头的后面,捡起一块石块儿来,也在石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墙里面的声音立即停止了。立本又举起手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没有回答;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回答。立本迟疑了一下,凝神站着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屏息着呼吸,侧耳倾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多么焦心的时间啊!这一会儿工夫,竟好像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长似的。又等了许久许久,忽然,花坟里面也“啪啪”地敲了两下石壁,声音虽然是那么轻,但每一个留心着坟里面动静的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月娥一下子跳了起来:“回答了,回答了!来喜儿准是知道有人救他们来了。”
立本又举起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来,在石壁上一连拍了三下。立刻,里面也一连回答了三声。立本点了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随手扔下了拍墙的石块儿,就哈着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在石墙上来回来去地摸索起来。
小娥不禁又担心起来了:这么厚的条石,每块条石都有榫头,再加上这种挖空心思的砌法,建成了这座铜墙铁壁一般的坟墓,除去用錾子一锤一锤地凿出一个窟窿来,或是想办法把千斤闸抬上去绞上去之外,又怎么能叫里面的人出来呢?看起来,本厚倒是带了好几样家伙来着,可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打一锤,声音都能传出三五里地去,又赶上今天刮的是西北风,这不等于告诉林炳:这里有人在挖墓吗?
“偷坟掘墓,立斩之罪”这一条“大清律”,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别弄得人没救出来,再搭进几个去。那可就赔到了家啦!再说,就算把坟打开来了,人也救出来了,明天林家来人,看见一个大窟窿,又怎么交代呢?追究起来,吴石宕人首先脱不了干系。再要是把来喜儿他们给搜了出来,事情可就全现了。这一招儿,好像不是什么好办法。
那么,又有什么好办法能把千斤闸顶上去呢?听说这种闸门只要一落到底,就再也提不上去了,哪怕就是营造它的石匠师傅,完全懂得它的结构原理,也无可奈何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
就在小娥左思右想都觉着无计可施的当口,立本摸呀摸的,忽然在一块条石前站住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对,就是这里。”回头又对身后的本厚说:“把醋筒递给我。”本厚忙从腰间把一个一尺多长的去皮毛竹筒──当时当地还没有玻璃瓶,农村人打酱油打醋,下地带茶水,用的都是这种消去了外皮的毛竹筒──解了下来,双手捧给了立本。立本接了过来,拔去了木塞,小心地把筒里的酸醋倒一点儿在一团破布上,再把破布拿到墙缝儿上去拧干,让酸醋流满了整条墙缝儿。小娥心里又纳闷儿了:“怎么着?难道酸醋能把赛神仙发明的这种特制的腻子化掉不成?”立本不慌不忙地把这块条石四周的灰缝儿全用酸醋湿了一遍,把醋筒递还给本厚,又问本厚要过七寸钢刀来,伸进墙缝儿里面去剔。说也奇怪,那刀子伸进去,就像插进泥土地里去似的,刀子顺着墙缝儿来回地划,来回地剔,只听见碎土面儿“刷刷”地往下掉,黑夜里看不见,想必是那特制的腻子给剔下来了。
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再剔一会儿,又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小娥却还是想不通:就算把这块条石的四周全剔通了,上下左右都有榫头挡着,不也是白费力气么?可也真奇怪,看立本的那把刀插进缝儿里去来回地划,好像只有门面儿上有不多点儿腻子似的;又好像只有两条横缝儿中间上下各碰到一个榫头,咯咯有声,左右两条直缝儿,却什么也没有碰到,竟是连一个榫头也没有呢!
立木把刀还给了本厚,回过头来对月娥说:
“用着你的家伙了,把你的剑给我。”
月娥忙把双股剑摘下来,连剑匣一起捧了过去。立本只把剑抽出一把来,塞进墙缝儿里去撬里面的那层腻子。
小娥平时最爱惜她的这两把剑了。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名贵的宝剑,也不是用什么特别好的钢打造,剑匣也是很普通的红梨木做成,镶的都是些生铸的黄铜活儿。可是这两把剑,还是刘教师初到吴石宕那年支起红炉来专为小娥打造的。多少个月明之夜,刘教师在场坝上手把着手教给她劈砍搠刺和三十六路独创的攻守剑法。刘教师故去以后,她更加爱惜这两把剑了。在这两把剑上,凝结着刘教师多少心血多少汗水呀!看见这两把剑,就好像刘教师正站在自己身边,就好像看到了刘教师那张瘦削微黄但是十分慈祥正直的笑脸,正用他那双眼窝深陷但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逼视着她,问她学不学周秀英姑姑,问她还哭鼻子不哭。是这两把剑在鞭策着她坚持不懈地学武练功。她也想过:有朝一日要是她也能像周秀英姑姑那样去为普天下的穷人扬眉吐气去冲锋杀敌,她发誓要用这两把剑去砍下像林炳那样丧尽天良的贪官豪绅们的脑袋。她爱这两把剑,天天磨之拭之,练完剑法就挂在自己的床头上,轻易不肯叫别人碰一碰。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
在平常的时候,要是有人拿她的剑去撬石头、剔墙缝儿,用不着说,她准会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去跟人家争短论长,不依不饶的。可是今天立本拿她的剑去捅石头缝儿,她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真的,一尺来厚的石头墙,不用长剑去捅,用什么去捅呢?再说,这是去救自己兄弟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呀,何况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妹妹。这不等于是用剑在捅林炳的心窝儿一样吗?……
小娥正在神思恍惚地浮想联翩,冷不防立本那里猛地向前一捅,把剑捅进去了大半截儿,又使劲儿地往回一抽:哈!透了,透了!从花坟里面透出一丝儿灯光来了!本厚几乎是忘其所以地冲墙缝儿叫了一声:“来喜儿!快从里面凿!”立本扬手赏了他一个栗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这才醒过茬儿来,赶紧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了。
本厚的这句话似乎真的起了效果,随着一阵毕剥之声,墙缝儿上的灯光逐渐扩大了,延长了。立本又把剑尖儿伸进去,和里面两相夹攻,相对剔挖。大家全不做声,却把精神全都贯注到墙缝儿里的亮光上。月娥抬头向西南面远望,林村村东头灯光闪烁,乍明乍灭,锣声嘡嘡,鼓声咚咚,夹杂着各种法器的叮当之声,不时飘忽隐现。用不着担心,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发觉。林炳万万不会想到吴石宕人居然敢于出头来救走来喜儿,破了他家的风水。照林炳的推算,等到明天中午来旺儿从县里回来,来喜儿早就已经断了气儿了。
月娥看了看夜空,三星已经渐渐地爬了上来,大约交了亥时光景。等到月娥再低下头来看的时候,一块三尺五长一尺半高的条石,四周都已经快要掏空,漏过来一圈儿红光,立本瞧着差不多了,就住了手,把剑递给了月娥收进剑匣里去,然后半蹲下身子,先用手试着推了推,有些活动了,这才用肩膀靠到条石一头上用尽全力使劲儿一推,只听得“吱吽”一声,条石转动了九十度,跟石墙十字交叉成一直角,里面的灯光一下子全射了出来。原来,在洞口里面正是小红手捧着一支手臂般粗细的巨烛,在风头下掩映跳动;来喜儿则倒提着一座大镴台,用那大蜡扦当凿子,里外夹攻,把暗门打开来的。
立本探身到洞口里面看了一看,烟雾弥漫,已经颇感窒息,虽然除了小红手上捧的这一支蜡烛之外,其余香火都已经熄灭,但由于没留通风口,两个人一支蜡,已经把空气弄得污浊不堪,很难喘过气儿来了。立本先低头“噗”地一口把小红手上的蜡烛吹灭,然后小声地说:
“不要出声儿!快爬出来!”
只听见洞口里面两个人嘁嘁喳喳争执的声音:
“你先出去,快!”
“不,你先出去!”
两人争了好久,却不见有人钻出来。立本听了,心里暗暗称道这一对儿宝贝都是好样儿的,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人家。但在这样的场合,却有点儿不合时宜,于是又低低地喝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谁先出来都一样!”
一个脑袋从洞口里探了出来,星光下面,看得清楚是个留满头的女孩儿。月娥赶紧过去接她一把,等她两只胳膊都伸出来了,月娥托着她胳肢窝往外一拽,恰好里面也往外一送,小红的脚尖儿刚点地,就势一把搂住了月娥,只叫了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