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是当年的新茶,总也是御用的贡品。晚餐送上去八个本地名莱,还有半坛子女儿红,那还是我内人满月的时候埋的,已经陈了有二十年了。夜点用的是八宝莲子羹,早上起来进的是燕窝粥。咱乡下地方,能办到这个样子,也就算是尽到最大的力气了,怎么能跟京师里相比呢?回衙那天,书办以上,都送了茶点钱;公差以下,也都开发了草鞋钱。该尽礼的,已经都尽到了礼数,还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呢?……要么,就是这件事情上差点儿:金大人到我家的那天,用过晚饭以后,送他到亡父的卧房里安歇,我刚道过安置退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有个小跟班儿的来找我说:叫打发个干净点儿的丫头去给大人做泡烧烟。这真叫我为难了:这东西,我自己是不用的;家父在世的时候,倒是一天也没有断过,不过也都是自己烧。家里的几个粗使丫头,别说都不会,就是会伺侯,腌腌臜臜的,怎么能上台盘去伺候太爷呢?我内人带过来的两个贴身丫头,倒是干净点儿,可也都不会这一手活儿。再说,还都是女孩儿家,从来都没见过官儿,怎么说也不肯去,真叫我没有办法。跟我自己的一个小厮,叫来旺儿,就是刚才跟我来的那个孩子,倒还干净伶俐,先父在日,也叫他烧过几次烟,多少还懂得一些路道,我就打发他进房去伺候太爷。没想到只烧了一个泡,就又把他打发回来了。我琢磨着,大概也就这件事情上略为欠缺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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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凤饼龙团──福建建溪出产的贡品名茶,压成饼形,印有龙凤图案。
小讼师听林炳说到这件事情上来,右手往大腿上一拍,接着仰天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斜着眼睛瞅着林炳说:
“对了,对了!事情砸就砸在这上面了。反正世兄也不是外人,这话我倒不妨给你实说:咱们这位太爷有一样毛病,那就是一夜也离不开女人。他们旗人,倒是没那么些忌讳讲究,也不怕夭亡,连九毒日①也不避。每月里逢上这位太太身上不方便,或者有时候出来跟内眷们斗斗叶子,高兴了,玩儿个通宵,不回去了,就得由贴身伺候的大丫头顶上缺份儿。府里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仆妇,更是没有一个不上手的。太太是个十分厚道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说他这个毛病由来已久,在京师里就是如此。知交们有知道的,还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骚公鸡’──他又姓金,干脆就简称为‘金鸡’。这可只是咱们在房间里这样说说,千万千万可别传出去呀!太爷下乡验尸,既不能带个丫头去,更不能带着太太去,临睡之前要你指派个丫头去上夜烧烟,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会不会做泡倒是不打紧的事情。如果仅仅是烧烟,他自己现带着的小跟班儿的,还不会烧吗?你挺明白的一个机灵人,怎么连这么明白的事情都不能心领神会呢?金太爷要是有断袖之癖②,爱赋后庭花,你给他打发个佼童去倒正合适,怎奈这位金太爷是只走水路不走旱路的,生平不近男色。人家要丫头,你给他送个小子去,这不是牛蹄子两掰着的买卖,越走越远了吗?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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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九毒日──迷信的说法,五月中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这九天为九毒日,犯色戒者夭亡。
② 断袖之癖──指好男风。语出《汉书》:“哀帝幸董贤,尝共昼寝,贤偏籍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
林炳听他把话挑明了,这才恍然大悟,也拍着大腿连连咂嘴懊悔不迭地说:
“嗨,谁知道金大老爷还有这个癖好呢,要是早知道了,壶镇街面儿上有的是伺候过往客商的粉头土娼,有那么一两个长得还真白净,装烟倒茶这些活儿。当然是不消说的,叫她一个两个来,费不了我三五两银子,包管大老爷心满意足地受用。只是我在热丧之中,谁又会想到这些关节呢?可不是三跪九叩都叩了,单剩这一哆嗦没哆嗦,却把个大老爷给得罪了吗!那么请教老伯,太爷迟迟不发传票,是不是就为这个缘故呢?”
老讼师放下手里的水烟袋,用两个手指头叩着茶几上的拼花瓷砖,口中“唔唔”作声地沉思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儿地说:
“照我看,也不尽然。太爷既然亲自到了府上,对府上的家业也就多少有了个谱儿。你想想,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府上这件官司,又是好几条人命的案子,惦着管两顿粗茶谈饭,就能把官司打赢了?你再想想:光是太爷一家,上上下下就有十几口子,还有六房师爷,可都是太爷掏腰包请来的;三班衙役之外,还得养活四五十名小队子,专管地面上安静。这一百多口人的衣食居住开销用度,可都得由太爷一个人包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大清朝开国之初就定下来的规矩,满籍官员,支俸不支薪;汉官虽则薪俸并支,一个二品尚书,岁俸不过一百五十五两。尽管京官按例可支双俸,也不过俸银一两加俸米一斛,只有大学士、尚书、侍郎俸米才加倍。也就是说:一个尚书,一年的收入,不过在一百五十五两俸银之外,再加三百一十斛米,如此而已。顺治乙未年以后,停薪给俸,一个巡抚,每月俸给还不到二十两银子,一个两广总督,每月俸给也不过二十多两,还不够开支四名轿伕和一名马伕的工钱呢!缙云是个小县,一个七品知县的年俸不过四十三两七分一厘一①,就是加上养廉银子②,一个月才有几吊钱?眼下有钱人家花上几千两银子捐官,难道就为这一个月几两银子不成?当个父母官,替皇上经管钱粮经征丁税,当然这是油水的主源,不过每年也只有一定的成数,还得跟合衙上下有关连的相公师爷老爷二爷们分成拆账,进了大爷私囊的,也不过有数几个钱。独有在这官司上头,根据案情轻重的不同,进项多少,可就没个准谱儿了。就说这站笼里站着的土匪,有的是各乡各镇的团防局送来的,有的是县里的捕快和小队子逮来的,另外还有一类,则是各乡镇士绅财主们拿帖子送来的。县太爷跟这些土财主们既不是八拜之交,也不是儿女亲家,跟这些土匪们更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雷厉风行地办起来,非得把人治死了才肯甘休呢?这年月,哪里去找那两袖清风一清似水又一丝不苟的县太爷去?这里面的道理,我想你也是聪明人,不消我细说。你想把丧事办得松活些,体面些,求太爷缓讯五十天,太爷总算是破了前例,卖卖你林团总的大面子准下来了,这五十天中间,你却只顾自己在家里出殡下葬做佛事,衙门里上上下下却一概不作打点。你想想,这县衙门可不是单单为伺候你林府上才开的,总不能叫太爷、师爷、相公、二爷们都吃着自己的饭为你林府办事吧!太爷在你府上受了一夜孤凄先不去说他,就说这五十天中间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太爷并没有责怪你,只不过单单压下你一张牌票不标,从天理人情上说,你能派太爷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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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里的数字据《处州府志》所载。按《清会典》规定,一个七品知县,岁俸为四十五两。
② 养廉银子──清代官员薪俸之外的补贴。从雍正以后,定出数额,成为常俸的一部分。
林炳听到这里,方才如梦初醒,不觉又站起身来,再次向老讼师深深一揖,抱拳请教说:
“老世伯适才所言,句句金玉,字字珠玑,小侄涉世不久,见识短浅,世情不熟;老世伯在官场中周旋多年,人情世故,事事通达,官司上的事情,一切全仰仗老世伯鼎力襄助。金太爷面上,幸喜还没有发作,不曾责怪下来,老世伯总得帮我想个办法,从中斡旋,把这件事情圆过场来才好。”
老讼师搔了搔脑袋,正在低头寻思,小讼师却已经有了门径,先发话说:
“他们在地方上做父母官的,说句不好听的活,叫做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明明做官为的是发财,脸面上却还要好看,还要博个清廉的名声。你要是真把整箱的银子大模大样地从衙门口里送了进去,他不把银子给你扔了出来,再打你四十大板发进站笼里去示众,那才叫怪事哩!要想找门径,我琢磨着这事儿还是非走太太的路子不可。先探探口气,得多少银子才能不露头尾地了结官司,既不能叫你吃亏,还不能便宜了姓吴的那小子。这件事情,既然要走内线,我跟我爹出面就都不合适,少不了还得叫我女人去走一遭儿。只是这头一趟的买卖,见面礼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倒是送些什么礼品去才妥当呢?”
老讼师听他儿子已经把话引到这上头来了,就点点头,把下文接过去说:
“我看也是先去探探金太太的口气倒把牢些。头一遭儿的见面礼嘛,倒是有一宗最合适的现成礼品,只是价码儿略为高些。不过为了官司上的事情,我想贤契总不会也跟那些不开眼的土财主似的,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要重,舍命不舍财,为小而失大吧?你不是也知道,这位金太爷是个旗人么?他们这些做京官的,跟外乡外地的官儿们又不一样:除了鸦片烟和水烟之外,还嗜好一种烟,叫做鼻烟。这东西,看起来就跟土面儿差不多,只要倒一点点儿在手心儿上,搽在鼻子眼儿里,登时就能打几个嚏喷,打过了这几个嚏喷之后,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畅快、没有一个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