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小人看得真真儿的,有白有黄,是一张花牛皮。”
“你没看见牛栏里面有一盏‘吴’字灯笼,牛栏外面有一方带血的石锁吗?”
“回大人,小的没有看见。”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是里正,说话不能有偏有向,往后本县要是查出你有虚妄的地方来,可要唯你是问!”
“大人明察:小的要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日后死在刀斧之下。”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摆了摆手轻声地说:
“是实就好,不必设誓,下去吧!”
林国梁爬了起来,不敢转身,弯着腰,屁股朝后退着走,一直退到撞着了戒石,这才急忙转身溜下堂去。
林国梁下去以后,金太爷正了正身子,那一丝说不清是喜是怒的笑意,立刻从他嘴角消失,重新沉下了寡妇脸,接着又问本良。
“吴本良,你可都听见了?”
本良明知道林国梁上堂来作证,绝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听他的证词,果然是瞎话连篇,不觉怒火中侥,直起腰来指控说:
“林国梁是林国栋的本家兄弟,由他来作证,难保不向着他一家子说话。我家那头黄牯牛,被林家偷走以后用豆浆抹花了,先放倒,后开剥,早已经粘满了黄土,藏在牛栏里的牛皮,我亲眼看过,已经什么花也不花了。小民进入林家后院儿之后,亲眼看见牛栏里有灯笼、石锁,所以才会跟林国栋发生争执;枪响以后,过了好长工夫林国梁才到的,这中间,本善已死,我和二虎伤重被擒,本忠在逃,院子里只有林家的人,难保林炳不做手脚,把灯笼和石锁都藏过了,或许就是林国梁来了以后他们一起藏的都难说。”
金太爷一听本良说话一点儿也不糊涂,不由得也警觉起来,脸上露出了三分怒意,改用一种恐吓的口吻冷冷地说:
“吴本良!在大堂上说话,讲的是真凭实据,你拿不出人证物证来,想当然的话,说也无益。”
本良心想:林国梁依附“进士第”的权势,指着在村子里当一名地方混饭吃,尽管表面上处处都得装出一副十分公正的样子来,骨子里向着林炳,那是必然的。好在当时还有来旺儿在场,他是来喜儿的亲哥哥,来喜儿叫林炳送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他做哥哥的总不能没有一点儿骨肉之情,反倒向着林炳说话的道理吧?只要他肯于作证所杀的牛是大黄牯,再证明立志到林家被杀,林炳就是浑身上下再长出一百张嘴来,也分辩不得了。想到这里,就又抬了抬头,大声抗辩说:
“回大人,小民说的不是猜想,确实是亲眼目睹的。那天夜里我赶到林家后院儿,隔着门缝儿一看,林国梁正在催着来旺儿跟来喜儿快扒牛皮。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家的大黄牯,这才敢于敲门闯进去找林国栋说理的。大人不信,只要问一问来旺儿就清楚了。”
金太爷略为迟疑了一下,生怕缺口从这里冲开,以至于真相败露,无法收拾,就翻了翻笔录,指着来旺儿的口供掩饰说:
“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前后问过他两次,现有笔录在案,分明说剥的是花牛,何必再问?”
本良不知道金太爷是故意推托,忙又分辩说:
“回大人,来旺儿是林家的僮仆,口供都是事先串通了的,不敢不依着林炳教给他的话说。大人把他宣上堂来,晓以大义,就一定会吐露真情,望大人明察!”
金太爷明知林炳一伙儿早已经串通了口供,就是提上来旺儿来再问一遍,无非也是重复一下,不见得就会翻供,过份地替他们掩饰,反倒照影子了,就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
“带来旺儿!”
衙役传下话去,把来旺儿带上堂来。只见他两眼焦躁不安地看了看本良,就低下头去,在本良的身边跪下了。金太爷故意咳嗽一声,语意双关地说:
“来旺儿!林团总家里宰牛,是你兄弟俩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也只有你最清楚。所以说,这件案子早结晚结,怎么个结法,干系都在你的身上。只要你照实招供,事情不就完了吗?要知道你主子有罪没罪,罪轻罪重,全都在你的一句话儿上,万万造次不得。要是胡说一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好好回想一下,说清楚你们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黄牛还是花牛,也就是了。”
来旺儿跪在地上,听金太爷阴一句阳一句地一通旁敲侧击,分明是暗示他事关重大,不能随便说话,林炳有罪没罪,干系就在他的一句话上了。林国栋偷牛,大黄牯变成了花牛,林炳一石锁砸死了吴立志,这些事情,他都在场,怎能不知道?来喜儿跟本忠是拜把子兄弟,他也没有忘记。不过想到他们俩一个杀死人命,远走高飞;一个以身殉主,进了坟墓,今生今世,要想重相会再相见,恐怕只有黄泉道上南柯梦中了。想想自己,又是这样命苦,从小儿爹死妈嫁人,总算祖先积德,幸亏遇上一位好心肠的东家,收留下一老二小,免受饥寒;自己又蒙大爷看承,扔下了放牛鞭,在他跟前做一个跑腿儿承应的心腹小僮,也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作奴仆看待,就拿这次进城打官司来说,居然还出娘胞胎以来头一次坐上了轿子,这是多么大的面子!这样的大恩大德,来喜儿是以身殉主了,自己补报无门,身无寸功,大爷赏还了卖身文契不说,又赏了五十吊钱,还答应把大奶奶身边的两个陪嫁丫头给自己一个,叫自己好安家立业。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从今以后,自己要不一心一意跟随大爷,做一个忠奴义仆,还想干什么去?再说,大爷有这么好的一身武艺,又有这么好的一圹祖坟,他年风水有应,真要如赛神仙说的那样有公侯将相之份的话,那自己不就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也能图一个小小的出身,享后半世荣华富贵么?一想到大奶奶身边的那两个大丫头,眼前不由地就映出了一个瓜子脸儿、大眼睛、溜肩膀、水蛇腰、拖一条鸟黑的油松大辫儿、笑起来露一口糯米细牙、还有两个十分迷人的浅酒窝儿、走起路来像是风吹柳枝那么轻盈、浪摆荷花那么婀娜的一个俊俏姑娘来。自己的一颗心,早已经被这个丫头所掳获,自己的三魂七魄,也有多一半儿拴在这个丫头身上了。看起来,大爷把她俩之一许给自己的话儿,她也已经有所风闻,不然的话,为什么自那以后,她一看见自己,就拿眼睛瞟过来,眉目之间,似有无限风情的样子呢?那天在后门口,要是不叫烧火的小丫头子撞破冲散,憋在心头的一腔子悄悄话儿,早就当面跟她剖析清楚啦!……
来旺儿正在思前虑后地想入非非,金太爷见他低头沉思良久,还不答话,生怕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真地说了实情,那可就糟了,赶忙又拿话催他一催,点他一点:
“来旺儿!眼面前的事情,还用得着翻来覆去地细想吗?那天你剥的牛,是一色儿黄的,还是有黄有白两色的花牛,不是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吗?”
来旺儿正沉浸在遐想之中,听金太爷又一次拿话点自己,赶紧朝上磕了一个头,就顺着金太爷的话茬儿说:
“回大人,那天小的兄弟俩开剥的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是一头花牛。”
金太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钉问一句:
“你没有记错吧?”
来旺儿再朝上磕了一个头,真事儿似地说:
“回大老爷的话,那头牛自打家爷牵回来一直到炳大爷一斧子放倒了叫小的兄弟两个开剥,都有小的在场。那么大的一条牛,还能看错了?”
金太爷对来旺儿的答话十分满意,嘉许地点了点头说:
“没记错就好,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来旺儿又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低着头正想走,猛听得本良叫了一声:“等一等!”吓了一大跳,不由自己地扑通一声重又跪下了。
本良万万没有想到来旺儿竟是这样一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县衙门的大堂上,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直起身来气虎虎地指着来旺儿的鼻子问:
“来旺儿!你怎么学会了瞪着眼睛说瞎话了?林国栋牵回去的是头什么牛,你再说说!开剥的时候,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你不知道那是豆浆抹的么?你手拍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林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林炳说话?你爹给林家种了一辈子田,末了儿叫毒蛇咬死了,林国栋把你们祖孙三个弄了来当奴才不算,林炳又把你兄弟活活理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你心里就一点儿也不觉着难过吗?你是叫钱财迷了眼,还是叫美女蒙了心?怎么这样好歹不识、恩仇不分起来?你有仇不报,有冤不伸,反到帮仇人说话,你不觉得害臊吗?你对得起爷爷、爹爹和弟弟呜?你这样不知羞耻地活在世上,别人能拿你当人吗?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儿想一想,该说真话还是假活,该站出来伸冤报仇,还是昧着天良去给仇人当奴才?”
火辣辣的言词,一针见血地刺痛了来旺儿的心。这个放牛娃出身的长工的儿子,从小跟穷哥儿们一起在苦水里泡大,肚子饿了,吃过吴石宕人的白薯面窝窝头;衣服破了,是吴石宕的婶子大嫂们帮他缝;来喜儿跟本忠对天磕头拜把子,他也算得是吴石宕人的一位干亲,他的心本也想向着吴石宕人的呀!可是,可是自己要是说了真恬,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五十吊钱,那个俊俏的大丫头,日后的美满夫妻和更加远大的前程,可就跟自己再也不沾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