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奈何,只得低眉下气地央告说:
“不是我有心冤大叔,实在是今天早上起得急,把扎包儿忘在店房里了。眼下身上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求大叔行行好,给个方便,该有多少花销,我全应承,先替我记在账上,等明天官司断下来了,或者是家里有人来探监的时候,一总加利奉还,行不行呢?”
那牢头一听说是没有钱,登时五官挪了位,眼睛不是眼晴,鼻子不是鼻子的,脸色也变了,指着本良恶狠狠地说:
“真是卖解的吞宝剑──要钱不要命的东西!都到了什么地方了,还舍不得掏钱哪!你们进城来打官司,身上不带钱,打算喝西北风怎么着?怎么那么巧,今天要进监狱,早上就把扎包儿忘在店里了?你这些骗人的鬼话,就是去骗三岁的娃娃,也不会相信你呀!记在账上,你瞧你说得多么轻巧!自古到今,只听说过有欠茶钱饭钱的,有该酒账赌账的,独独只有逛窑子、打官司这两项,自从有了管子、秦始皇①那年起始,向来都是现钱交易,还没有听说过有记账这一说的呐!像你们这些杀不尽砍不完的死囚,明天拉出去一刀宰了,我上阎王殿找你要账去呀?自古狱不通凤,像你这样还没定罪的杀人凶犯,谁能来探监哪?别废话,舍得花钱的,你爷爷好酒好肉款待你,舍不得花钱哪,凑合点儿你就喝桶冷水吧!有钱没钱,就听你一句话儿了。你爷爷公事儿私事儿一大堆儿,没那闲工夫跟你这儿瞎磨嘴皮子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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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管子指管仲,是齐国宰相。民间传说:管子首创妓院;秦始皇最早设立监狱。
本良无可奈何,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难死英雄汉”哪!挨了一通骂,还不得不再一次央告他:
“大叔,人都不免有难处,谁也没有背后长眼睛,看到今天会上这儿来。大叔要是不放心,我这里给你写张字据,有劳大叔多走几步路,到隔溪校场口陆记饭店找我们吴石宕来的人去取银子,行不行呢?”
那牢头儿没等本良说完话,登时勃然大怒起来,指着本良破口大骂说:
“你这个挨刀的贼土匪,死到临头了,还想拉一个垫背的呀?你赚我到隔溪去取钱,他那边再扭住我去见太爷,我这碗饭还吃不吃啦?不安好心的东西,主意还真毒!可怜你不得,你就凉快凉快去吧!”
说着,提起那桶冰凉的冷水来,隔着木栅栏“哗啦”一声兜头盖脑地泼了进去。牢笼狭窄,无处躲闪,把本良从头到脚淋成了落汤鸡相似。那牢头这才提着空桶,迈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登登登”走远了。
木笼似的单身囚房里,除了地上铺的几根烂稻草之外,旮旯儿犄角还有一个粪桶。本来就已经潮乎乎湿润润的烂稻草,经这桶水一泼,更是水淋淋的连一根儿干的也没有了。本良虽然怒火中烧,却烧不干这一桶凉水。没奈何,只得把衣服脱下来,把水拧到粪桶里,又带湿穿上,借身体的热力慢慢儿去烤干它。大冬天的,穿着棉袄还冷呢,如今衣裤全部淋湿,虽然没结冰,却也寒冷彻骨。幸亏本良身子骨儿结实,要是换个身子单薄点儿的,就这一桶凉水,恐怕就招架不住,冻不死也差不多了。
牢里的规矩:寄监的未决犯,没有囚粮,只能由家里人把饭送进来吃,当地土话叫做“送牢饭”。不知道是大虎没有打听到他关在什么地方呢,还是一层层的关节人情没有打点到,一直等到太阳偏了西,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还不见有人送饭来。本良从早晨天不亮的时候吃过一碗饭到黄昏,整整一天水米没沾牙,倒让人家兜头泼了一桶凉水,晚风吹来,好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浑身上下恰似有上千把刀子在割,上万枚针锥在刺似的。冷得上下牙捉对儿厮打,瑟瑟发抖,真是饥寒交迫,冻馁难挨。只得拣一个背风的犄角,在一块略为干松点儿的地上坐了下来,蜷着腿,抱着膝盖,把脑袋枕在手肘上,尽量缩小身子的体积,以减少热量的散发。
天黑以后,透过木栅栏吹进来的刺骨寒风嗞嗞地响,份外尖削。迎门的影壁后面,点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荧荧如豆,在小风的吹刮之下乍明乍灭,照着那烟熏火燎多年没有开光重塑的青面狱神,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肚子里缺食,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夜风又越刮越来劲儿,地上湿得没法儿躺没法儿卧的,怎么才能熬过这漫长的狱中寒夜呢?本良冷得受不住,干脆在笼子似的单身牢房里抻练抻练拳脚,活动活动筋骨,想借此出点儿热汗,去抵挡那袭人的寒气。
狱门外面的铁门闩和铁锁发出了“哗啦啦”一阵噪响,接着重甸甸的狱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小个子狱卒手里提着一只食盒挨身挤了进来,从本良的前面走过,一直住通道的尽里面去了。随着小风儿,一阵喷鼻的饭莱香味儿扑面而来,在此时此刻,特别具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刺激着鼻嘴肠胃,不由人不流口水。本良这才知道,在这静悄悄儿的单身牢房里,还关着另一个年前拖下来没有结案的犯人。看起来这个人在牢狱里面花足了银子,每天能从外面饭馆里叫进饭莱来吃。真是“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到了这种地方,方才知道“钱能通神”这句话是怎么解释的啦!
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听见通道尽头传来一阵杯盘碗碟相碰的叮当声:那位有钱的犯人吃完了饭,狱卒收拾起残汤剩肴,又提了出来,走到本良面前,见他还在跺脚踢腿儿抡胳膊,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就停下步子来,大声喊问:
“兀那新来的死囚,这早晚了还不安安静静地躺着挺尸,在那儿折腾什么呐?”
本良见惊动了狱卒,知道这里面是他们的天下,不服软也不行,只得强陪笑脸回答说:
“天气实在太冷,又一整天没吃东西,身上穿的还是湿衣服,挡不住寒,活动活动,暖和暖和身子,没想到惊动了二爷了,还望二爷多多担待!”
那禁子听本良如此说,不单没有责怪他,反倒颇感同情似地压低了嗓门儿小声儿说:
“自打前年你来县里考武秀才,凡是到南校场看过你比武的,谁不夸你箭法好武功硬?如今也是英雄落难,龙入浅滩,没有法子,强忍着点儿吧!”说到这里,又指指通道尽头,接着说:“这里面有个四川客人,去年为了窑姐儿身上争风吃醋打伤了人,也关在这里,还没有结案。他手里有钱,每天从外面馆子里包饭吃。今天赶巧是他的生日,要了一碗面,还多炒了几个菜,想起了去年的生日那么风光,两下里一对照,唉声叹气儿地直掉眼泪,反倒什么也不想吃了,一提盒饭菜没吃多少,怎么送去的又怎么提了回来。你要是真饿急了,就拿去吃了吧!只是他们四川人好吃辣,做什么也离不开辣椒,咱们县里又没个川菜馆子,本地大师傅对付着做的川菜,不过是多往菜里加辣椒就是了,不知道你吃得吃不得?”
人饿急了,吃什么都是香的。只要是人吃的东西,哪儿顾得是谁吃剩下来的?再说,这样大冷的天气,多吃点儿辣的,不是更能挡寒吗?哪儿敢说吃不得?那禁子把提盒儿打开,里面是一盘麻辣豆腐,一盘辣子鸡丁儿,一盘回锅肉,还有大半碗加料担担儿面,浮面儿上飘着一层鲜红的辣椒油,香味儿扑鼻。那禁子把几个剩菜全折在面碗里,连一双筷子一起从木栅栏的空档里递了进去,轻声儿地说:
“快吃吧,我在这里等着不大合适,等你吃完了,回头我来收碗筷。”说完,就提起空提盒儿来管自开开狱门出去了。
本良没有想到绝处逢生,在阴曹地府一般的监狱里居然还会碰到这样未泯天良的好心人,接过碗来,哪儿还顾得上品滋味儿?希里呼噜地三扒两扒,就把一大碗有杂样浇头异样面码儿的加料担担儿面,连汤带卤全都喝了个精光,这才感到脑门儿上渗出了汗珠儿,身上也逐渐暖和过来了。不过舌头却已经辣得发麻,嘴唇皮也辣得火燎燎的,不由得一个劲儿地往里倒吸凉气儿,借以解一解那股子燎人的辣劲儿。
本良刚放下饭碗,就闻到打通道里面飘过来一阵异样的香味儿,显然是那个阔犯人在烧烟解闷儿。心想有钱人蹲监狱,不单吃香的喝辣的,连鸦片烟都能带进来抽,执法的衙门里先就不守法,哪儿还有穷人打官司说理的地方?正想着,那牢门“吱吽”一声又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可见刚才那禁子出去的时候,并没有上闩上锁。那人背着灯影儿走过来,本良只当是刚才那个禁子取碗来了,也不及细看来人的个子高矮,就急忙把碗筷拿起来递了出去,一面低声道谢说:
“多谢二爷关照,这会儿身上觉着暖和多了。要不是二爷的这碗面,今天晚上怕是难熬呢!难得二爷好心,救了我的急难,终身感激不尽。我这里还想请二爷帮忙帮到底,怎么想个办法到隔溪校场口陆记饭店给我们的人送个信儿,叫他们赶紧给我送饭送钱送衣服棉被来才好呢!”
本良只顾说话,端着碗筷的那只手伸出去,不见那人来接,也不理会。他这里的话刚说完,只见那人二话不说,扬起右手来抡圆了就是一个巴掌,把碗筷打落在地,“当啷”一声,跌得粉碎,接着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好哇!你这个挨刀的贼骨头,在这里偷偷儿地吃起不花钱的饭来不说,还想买通我的人给你通风报信儿哪!别着急,搁着你的,瞧我叫你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