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的工夫,那在周围看热闹的好刺枪弄棒的小伙子们全都挨肩儿跪了下来,只听得前后左右全都是“刘师傅!刘师傅!”叫不住口,弄得刘浪也不知该去扶谁才好了。
就在本良跟刘浪放对的时候,吴立志、吴立本兄弟俩听见门外喊声透着热闹,也踱出门来看。等到刘浪把本良刺倒在地,一众子弟们团团围住刘浪叫师傅的时候,立志见此人本事果然了得,就走上前来打圆场说:
“好不懂事的孩子!拜师傅要等择了吉日、烧上香、宰了鸡才能跪下磕头,哪有像你们这样跪在地上不起来混赖的?还不快都起来!”回头又向刘浪说:“老兄弟这一身工夫实在了得,真是英雄落魄①,失敬,失敬!我们的这一帮孩子也忒不成器,可都愿意学点儿拳脚。老兄弟要是不嫌我们山村地方清苦,就在我们这里养养病,顺便指点指点这些孩子们吧!”
--------
① 落魄──读作l ò tu ò(洛拓), 是穷困失意的意思,不带贬义。
面对着着一群生龙活虎般的年轻小伙子,刘浪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师傅身边,和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在一起,过着那热火朝天的生活。说心里话,打他踏进缙云县境从仙都山下走过的那一天起,他就爱上了这个山明水秀、民风淳厚的地方。几天前邂逅相遇的吴姓一家,对自己这个倒卧路旁濒于死亡的人如此尽心地看顾和亲人般的接待,更加深了他对这块土地的眷恋和热爱。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活蹦乱跳的青年小伙子,会不会正是自己朝朝暮暮、心心念念想的那些能从自己手中把旗帜接过去的人呢?看着吴立志那纯朴、慈祥、充满着信赖和希望的眼睛,他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么?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闪烁着希望之火的眼睛,他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么?回想起师傅、师妹和弟兄们在自己身边倒下去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充满着信赖与希望的眼光看着自己,相信并肯定自己能把手中的旗帜传下去的。就凭这种头可断、血可流、此志不可逾的信赖和希望,他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么?这个一生中几乎没有落过泪的铁汉子,自从来到吴石宕以后,短短的三四天时间中,他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中的激动,第三次流下了感动和喜悦的眼泪。他伸手扶起面前的本良和他的小伙伴们,又回头握住吴立志的手,热泪滚滚,几乎要哭出来似地说:吴立志的手,热泪滚滚,几乎要哭出来似地说:
“多承本良小兄弟把我从重病中背回家来,又多承你们全家不拿我当外人,今天大家看得起我,我要是不尽心尽意把我全身的本事传给小兄弟们,天地不容!”
第二天,吴立志果然备下水酒,点上了香烛,宰了一只大红金鸡,把刘浪请到正厅中央的椅子上坐定,让众弟子们环跪着磕了三个头,又对天滴了血酒,烧了纸钱。二虎虽然不是吴石宕人,而且还不是一个县的,但他也一定要拜刘浪为师,算是“捎带”的徒弟。当天立志家里的就给刘浪单收拾出一间住房来,大家挤在里面闹哄哄地商量着怎样练武艺的事儿。──这中间,当然也少不了有二虎的一份儿,经他软磨硬泡,终于成了刘教师“捎带的外村徒弟”。昨天他听说拜师傅要用大红公鸡,今天一早就把家里报晓的公鸡给抱来了。立志告诉他这边早就已经准备好,让他抱回去,还噘着嘴老大的不高兴呢!
从此,刘浪就在吴石宕住了下来,一早一晚,教吴家子弟们使枪弄棒,打熬筋骨。他也不以拳教师自居,每逢大伙儿去石宕里干活儿,他也跟着去帮工打杂。他是铁匠出身,采石场里的錾子、扁铲什么的旧了钝了,他就支起红炉来,过火翻新。石匠人家,摆弄石头就跟小孩子玩儿泥团一样,没过几天,好几副石锁、石礅、仙人担,就已经齐崭崭地放在大门外的空地儿上了。刘浪又是个出色的兵器匠,只要找够了废钢旧铁,过过红炉就会变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出一个月,连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置备起来了。
一众子弟之中,本来就数本良身强力壮,天资聪颖,如今有了名师指点,更是心领神会,一点就透。加上自己起早贪黑,勤学苦练,拳脚刀枪,诸般兵器,进展都十分神速。学艺之道,本来就没有什么捷径可抄,只要学得上心,工夫到了,自然就会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不上一年工夫,本良的各种基本功都已经练习纯熟,大有可观,成为刘浪最得意的门生了。
一年来,月娥在纺织针黹之余,上山割柴之暇,也跟着刘教师学一两样防身的本事。刘浪特地为自己的女学生打造了一对精制轻巧的双股剑,还配上了大红的剑穗、花梨木的剑匣,非常展样起眼。
有开头的,就有跟着的,不多久,那些不安份的小媳妇儿、大姑娘们,也都学起样儿来。从此,吴石宕不单有了一帮使枪弄棒的英雄好汉,又有了一班耍刀舞剑的女中豪杰了。
第四回
阴谋诡计,老学究游说挖墙脚
无可奈何,拳教师违愿任西宾①
太平军打到壶镇,沿路各镇店的商家粮绅,逃匿不及,颇有不少遭殃破产的。就是那些勤劳耕作的安善良民,两军作战的时候躲进深山,误了农时,麦子收不起来,稻子种不下去,事后朝廷虽有减征一半钱粮的谕旨,但是钱粮按例是由田东交纳的,田东向佃户收起租来并不减少一半,结果减征田赋的浩荡皇恩,只对田东有利,苦就苦了佃户们,地里没有收成,田租不得不交,只能依靠典当借贷,苦度光阴。
--------
① 西宾──古代以东西分宾主,所以称家塾的教师为“西宾”。
林国栋是个大田东,太平军攻占壶镇期间,他不惜动用祠堂公仓积谷,把困守山头的壶镇民团引进村来,与村团合兵一处,戮力死守,加上林村地处边远,太平军打下壶镇不久,立足未定,无力旁顾,倒让他偏安一时,太平军始终没进过林村。因此他直接间接的损失几乎都没有。太平军撤走以后,趁着荒年乱月地价贱,他以极低的价格,在壶镇垟买进了不少好地,又在青黄不接的季节,以极重的利息,借出了大量的粮食铜钱。经过这一场战乱,他家不但不见败落,反倒买田置地,家当越来越大,门户日见兴旺起来了。
林国栋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林柄,小的叫林焕。兄弟两个得之父传,从小也不怎么爱读书,却有几斤力气,专爱刺枪弄棒,舞剑耍刀。头几年还请过一位开手的拳教师在家教习,不过这位拳教师也跟《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一样:撂地卖膏药的出身,嘴上“刮刮”地吹得天花乱坠,简直普天之下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人了;论真功夫,却是猴儿带胡子,一出也没有:除了会耍几下花枪能打两套猴儿拳之外,也不见他练过什么别的本事。这位教师借口“练拳先练筋,练功先练气”,每天带着兄弟两个不是掇石礅,就是举石锁,再不然就是腿上绑着铅条爬山淌河,弄得兄弟俩不是汗淋淋就是水淋淋的,稀里糊涂地让他拿走了两年的束脩①,白吃了两年的酒饭,拳脚枪棒真功夫,却是一样也没见他拿出来。林国栋见他光说不练,估计他不过是个跑江湖骗饭吃的混混儿,就赌气把他的武学馆给辞掉了。
--------
① 束脩──就是送给老师的学费。“束”是柴束,“脩”是肉脯,也就是干肉。古时候学生把一束干柴、一块干肉送给老师当见面礼,叫做“束脩”。
林炳兄弟学了两年武,除了长几斤力气之外,什么真本事也没学到手。
林村离吴石宕不过三里之遥,吴本良他们请了个武术教师的消息,一年多以前就四处嚷嚷,林家父子当然也早就听说了。不过他们总认为,一个穷途落魄的流浪汉,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没想到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都说这位刘教师确实有两下子,传到后来越传越神,刘浪简直就是天神下凡,不是个有血有肉吃人间烟火食的凡人了。有人说他能一次连发三支箭,支支都插在百步开外的铜钱眼儿里;有人说他舞起一百二十斤重的关王刀来,就跟小孩子玩儿秫秸棍儿相似。所有这些传说,林炳自以为练过几天功夫,还不算太外行,总不怎么相信。架不住说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亲眼目睹,有鼻子有眼儿的,说得林炳也狐疑起来了。好在吴石宕离林村近在咫尺,是真是假,不妨找个机会亲自去看一看,就一切都明白了。
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林炳独自一人悄悄儿地踱到吴石宕来,见村前旷场上果然有一群人在练各种各样的兵器。一个四十上下年纪,口操一半儿外乡话一半儿缙云话的汉子在指点他们,间或也接过兵器来比比划划,做一下示范。林炳是个有心人,又学过几天拳脚,早已经看出这位教师教的是上阵厮杀的真本事,不是只图好看的戏班子功夫。冷眼看去,那学艺才一年多的吴家子弟们,竟有多数人的武艺超过了自己,不觉大吃一惊:要是这样下去,吴石宕人眼看着就要在这一带地方称雄称霸了!自己一心想学武,打着灯笼到处投师不着,却把一个送上门来的拳教师让吴石宕人白白地捡了去,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开起武学馆来了,岂不可恼?
林炳闷闷不乐,噘着嘴回到家里。见了林国栋,备说吴石宕的拳教师如何了得,眼下吴石宕人的武艺已经如何高强:“这帮穷骨头有了个这么了不起的拳教师,好比老虎长了翅膀,还不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