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视国法如废纸,拿人命当草芥,浩浩皇恩,都叫这班乱臣逆贼涤荡殆尽矣!长此以往,民心尽失,官逼民反,无异于为我英明圣主四面树敌,国祚社稷,早晚将断送在这班蠹虫国贼的手里。上苍要是怜惜我大清朝二百三十年天下、数万里锦绣江山,再遣文曲武曲下凡来辅佐天子,出几个包公这样的清官、狄青这样的良将,国家庶几有救;不然的话,累卵之势一成,纵有回天之力,亦难挽狂澜于大海之中矣!”说罢,连连跺脚,恨恨不已。
老和尚见他的迂腐劲儿又上来了,趁势激他一句说:
“就是包龙图再世,架不住他听后无动于衷,见死不救,不也是白搭吗?就拿你老先生来说,忠直耿介,疾恶如仇,专一跟奸佞为敌,也算得上是当今的包龙图了。吴家的官司,只要你老先生一句话,就能从根本上翻过案来,转负为胜。这种眼面前就能办到的事情,你老先生不去办,倒想起虚无缥缈的文曲星、武曲星来,这不是舍近而求远、舍本而逐末吗?”
老头子见老朋友谴责他舍近求远见死不救,不禁叫起撞天屈来说:
“这是哪里的话!我要是一句话就能救出这个吴本良,还盼包龙图干什么!我一个告老的在籍侍郎,到县衙门去说句话,谁也不会听我的。再说,叫我卑躬屈节去向这样肮脏的贪官求情打交道,我这一肚子邪气也没地方憋呀!”
老和尚见他还不醒茬儿,干脆给他挑明了说:
“在县衙门里你说话人家听不听我不知道,可是在知府衙门里,你老先生说话一句顶一句总还差不离儿吧?吴本良的案子,县里要是只当小偷儿毛贼把他往站笼里一送就了结,事情倒不好办了;如今县里录了口供作为一件要案往府里详,府里太尊又是你老先生的老下属,你老先生以本县父老的名义出面向知府说一声此案有冤,请他亲自复审一下,难道也办不成吗?听说这个金鸡太爷在府里当通判的时候,自恃是个五品翰林,处处拿大,跟知府混得并不怎么对付,再有你这个老上司出面,府里准不会向着县太爷说话的。只要太尊肯于把原人原证提到府里去复审,事情不就一下子全都水落石出了吗?”
原来,这个处州府知府,姓白名多明,也是进士出身,为人自鸣清高,孤芳自赏,早先在吏部衙门当过几年部曹,因不善钻营,郁郁不得志,长期得不到升迁。李侍郎在任时见他人品还算端正,专折明保他从六品主事提升为五品郎中。李侍郎离任以后,他也受到了排挤,找他一个因头,名义上是升为四品知府,实际上逐出京城,放了贫苦地区的外任,赶巧又补在老侍郎的故乡、并不富庶的处州府。白太尊不敢忘旧,上任不久就专程来拜会老上司,还盛情邀请老上司得空时到处州府去闲住,以便早晚随时请教。老头子一者觉得自己是个失意之人,怕给别人招来麻烦;二者自己已经告老引退,隐居山林,不愿再在官场上进出厮混,因此一次也没有到府里去过。得便时打听白太尊的官声,虽然不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倒也没听到有贪赃枉法之类出格的丑闻流传。这些情由,老和尚常来李家草堂闲叙,知道得十分清楚。李隐吏听老和尚提起这个白多明来,不觉恍然大悟,连连击掌说:
“啊哈!我说路上这么厚的积雪,你是什么心血来潮,一步一滑地滑到我这里来聊闲天儿呢,原来打着发配我到处州府去走一趟的念头哇!不是我老头子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也不是我借故推诿不卖你老朋友的面子,我可没有你那么结实的身子骨儿,叫我这九十里山路一步一滑地滑了去呀!到不了九里花街①,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半天云雾的桃花隘山岭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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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九里花街──是丽水城北一个小村名,离丽水县城九里。
老和尚见他说话中还留有余地,并没有一口回绝,就也单刀
直入再将他一军说:
“这个老先生尽管放心,吴石宕的小石匠个个都是铜筋铁骨,有的是力气,一乘山轿,两头见太阳就把你送到处州府了。怕只怕你胆子小,连轿子都不敢坐,那就难办啦!再说,这位金鸡太爷又是个五品京官,还是军机达拉密的舍人②,来头大,戳杆儿硬,恐怕连老先生你都不敢碰他一碰,知府白多明就更甭提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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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舍人──对达官贵人儿子的美称,相当于“少爷”。
老头子一向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主儿,老和尚知道他的脾气,用的是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刚将了他一军,老头子就坐不住了,气愤愤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军机达拉密的舍人又怎么的?他长三头六臂八条腿?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这山乡小县里就吆五喝六起来,当上土皇帝了。在你们湖南湘军里,光是三品官就有两万多,在京城里,二三品官满街走,上茅房都能碰见仨俩的,五品官更是多如牛毛,有什么了不起?犯了国法的,一品大员照样拉到菜市口去砍脑袋,不信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就能反上天去!你老弟今天这样不相信我,我倒偏要你相信相信我的胆量,看是不是一场大雪、一个军机舍人就能把我吓得不敢动窝儿不敢说话儿还是怎么着。快把你那两个小沙弥叫来,让我详详细细地再问个清楚,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白多明!”
老和尚见自己的妙药灵验了,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话,是九条牛也拉不回去的,这才放宽了心,笑嘻嘻地说:
“我就知道老先生不听说此事则已,一旦听说了,是绝不会不闻不问,丢手不管的。所以我不单把两个小沙弥给你带来了,连本厚和立本师傅,我都一并带了来,以备你询问呢。”说着,起身开开隔扇门,探出头来,向隔壁声唤:
“立本师!老先生请你们四个全过来这边来说话呢!”
第三十九回
铜锤大嫂,苦练惊人本事胜男子
红衣小妞,愣砸站笼铁锁救阿爹
当天下午,李隐吏留客人们在他家便饭,不过是青菜豆腐、芋艿萝卜而已。饭后,立本告辞回隔溪,好准备竹轿明天一早去丽水。老和尚就在李家歇宿。来喜儿和小红,想跟立本到隔溪去看看大虎、二虎和吴石宕人,老和尚心想:反正天立刻就要黑下来了,路又不远,大概还不至于会叫人识破机关,就答应了。一面向老隐吏借了一盏灯笼来,递给了小红,准备回来好照路,一面嘱咐他们早去早回,一路上不要声张,以免生事。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草堂对面不远一所围墙倒塌、墙皮剥落的破房子里,房主长孙烂板的两只贼眼,正透过北窗户的破孔注视着“吏隐草堂”里的一切动静呢!
立本等四人离开了李家,一者为了躲开人多的街路,二者也为抄近道儿,所以不走大街,而打算先往南走到东门溪边,过东门小石桥,再沿着恶溪南岸的小路往西走到南校场,直达陆记小客店。这样,一路上除了同善桥南桥头稍许热闹些之外,基本上都是冷清的小路。
就在他们刚走到东门溪边的时候,打东边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晚霞中看她们的穿着打扮:那个中年女人用蓝白印花布的包袱皮盖头,在脑后挽一个疙瘩;蓝土布的褂子,大襟上镶着一寸多宽的挑花镶边,绣着一溜儿十几朵兰花;蓝土布的肥腿裤子,镶阔边儿的裤脚管儿没有一尺也足有九寸!手里挎着个竹篮子,也盖着印花布包袱皮儿。不用打听,一望而知是个南乡深山里来畲客①。那个姑娘呢,更是出奇:大红的土布小紧身儿,镶着绿宽边儿,绣着一朵朵梅花儿;大红的肥腿裤儿扎着裤脚,两只沾满了泥雪的绣花大红莲船,没有八九寸鞋面布大概是难于做成的;一条油松大辫儿,辫梢儿和辫根儿都扎着红头绳;耳鬓两旁一边儿一朵大红绢花,衬着一张桃红色的圆脸盘,说不出有多土气又有多俊俏。从老远走过来,好比雪地里盛开一树红梅,分外地刺眼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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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畲(shē赊)客──畲族,我国少数民族之一,分布在福建、浙江等五省。他们自称“山哈”,“畲客”是汉族人对畲族人的通称,不含贬义。后文的“畲客婆”,是当时缙云人对畲族妇女的背称,当面称呼,略含贬义。
本厚和来喜儿,都是本地人,每年正月里看花灯赶庙会,穿红着绿戴一头花儿的山里姑娘见得多了,倒并不觉得十分新鲜。今天遇见这位招人注目的畲家姑娘,也不过是多看上两眼而已。小红是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的,那里的姑娘虽也有穿一身红的,不过那衣料不是绫罗,就是绸缎,样式也时新,不是挖成云头,就是镶着翠钿,还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土打扮的。再说,自己又是个女孩儿,也想不到要避讳什么,今天头一次碰见这个又土又俊的畲家阿妹,不觉忘了情,目不转晴地紧盯着人家看个不了。不知道是立本他们的步子迈得大赶到了前边去呢,还是畲客妹叫人看得不好意思了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了后边,小红却觉得还没看够,一边走着,一边还频频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姑娘看个没完没了。一回两回,那姑娘似乎面有愠色;三回五回,那姑娘似乎有点儿动火儿了,故意大声地对她妈说:
“妈吔,咱们慢点儿走吧!前面那个小和尚,也不知是哪个荒山野庙里跑出来的,准不是个好东西。”
她妈听她说话粗野,急忙喝止说:
“疯丫头尽说疯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人家走人家的,你走你的,碍你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