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呀!天生来是个朝天的灯盏,摔到了地上也是朝天的时候居多,不会服输的。他说那是猪认生,宰了以后,他说他能扛俩!年下宰猪,他还真把死猪扛到楼上去给我看,不肯认输。我说扛活的才算本事,扛死的是个人都会,不算功夫。不过打那以后,他可再也不敢小看我,更不敢拿我耍着玩儿了。”
立本还不忘刚才她耍锤的那股子溜索劲儿,一定要刨根儿问底儿,又问她说:
“你十一岁上就到了他家当童养媳,不管怎么说,这一身武功,总是大哥手把手地教给你的啰?”
雷大嫂摇摇头说:
“要指着他教我这两下子呀,日头就该打西边出来啦!我练出这一身力气来,他还不服气儿哩,哪儿还肯教我练铜锤?咱们脑子里有髓儿,鼻子底下有嘴儿,又长胳膊又长腿儿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了?他不教,自个儿偷着学嘛!我们圆了房五年,也没个孩子。我十九岁那年,乡亲们上山围猎,从大虫窝儿里逮回个五六岁的孩子来,一身的伤。人说那是母大虫死了小崽儿,奶子胀痛,叼个孩子回去给它嘬奶的。他们见我没孩子,我男人又是跑码头专治伤科的,就把那孩子给了我。也有人说,大虫奶大的孩子,不通人性,养不大的。我偏不信,明明是个人,只要他往后跟人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不通人性呢?我给他起名叫小虎,拿他当儿子养着。不上一年,一身的伤全好了,也会站起来走路了,还会开口叫妈了。这时候,我有了红梅。小虎是老虎奶大的,红梅又是小虎带大的。这就别提兄妹俩有多野了。小小的年纪,力气还都特别大,胆子也不小,错眼不见,七八岁的哥哥就敢背着妹妹上深山里去采野果子吃。红梅四岁那年,她爹自己拉风箱化旧铜铸了一对十斤重的小铜锤,来教给小虎练飞锤。不到一年工夫,十斤重的小铜锤就嫌轻不中使了,换了一对二十斤的;十斤的一对儿就给了他妹妹,由哥哥来教她。五岁的娃娃使五斤重一只的铜锤,抡得起来却收不住手,急得直跺脚,那才真叫有意思哩!这时候,我就充当学监,他爸怎么教小虎的,小虎又是怎么教给红梅的,我也就钉着红梅怎么学怎么使。好在我十一岁到他家,光看也看了有十几年了,学起来,比他们两个孩子总容易长进些。再过二年,小虎又嫌二十斤的铜锤轻了,家里再也找不出那么多的旧铜来,就到铁匠铺里定了一对儿铁的,净重五十斤。那对儿铜的,就归了我。每逢她爹不在家,我们娘儿仨就在一起练。从此,我落了个浑名儿,叫做‘铜锤大嫂’,还管我们红梅叫‘铜锤疯丫头’。‘铜锤大嫂’的浑名儿都叫了两年多了,他还只当是借他‘铜锤大哥’的名气,沾他的边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会使飞锤呢!一直到红梅十岁那年,说要换一对儿二十斤的了,才知道小虎扔下的那对儿铜锤我在使着。我说我都使了好几年了,他还不信,追着问红梅是真事儿还是假事儿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红梅来,对大虎说:“这疯丫头,去洗几个碗,这会儿还不回来,指不定又疯到哪儿去了呢!”
大虎听雷大嫂讲她自己的故事,听得正来劲儿,见问起红梅,满不在乎地说:
“左不过是在隔壁这两间屋子里跟哥儿几个一起玩儿呗!你放心,丢不了。”
立本也想起小红跟红梅一起去洗碗的,八成儿是洗完了碗跟来喜儿一道在隔壁屋里玩儿,就说:
“时候不早了,大嫂一路辛苦,早点儿安歇吧!来喜儿他们,还得回东门去,轿行里的轿子,还得去讲妥了抬回来。我去把他们叫过来吧!”
立本到东隔壁去一看,不在屋里;到西隔壁一问,说是红
梅她们洗完了碗,就把来喜儿叫走了。再到雷一鸣住过的房里一看:房门虚掩着,桌上点着灯,旁边放着母女俩带来的竹篮子和包袱,人却一个也没有,全不知到哪里去了。立本这才有点儿着慌,进屋把人都叫出来,要大家分头去找。本厚说:
“刚才大嫂她们吃完饭,我见小红和红梅两个在客灶上一边洗碗一边在小声嘀咕什么,接着就把来喜儿也叫走了。我看,他们三个准是到县衙门前面去看望雷大哥了。没见刚才在东门桥头的时候,红梅死赖着不走非要去看她爹的那个劲头么?”
雷大嫂一听,连连跌脚说:
“也是我一时大意,只顾聊天了,就没想起这疯丫头来。这丫头在山里野惯了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她爹她哥,谁也管她不住。到了县衙门前,见她爹披枷带锁的,指不定又会生出些什么事儿来呢。”说着,站起来就想出门去追。
立本把她拦了回来,先到店面上问了问小二。小二回说:两个小师父跟一个畲客妹,出门往北去有好一会儿了。立本琢磨着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到县前,追是追不回来了,只要不闹出事儿来,找到了他们,悄悄儿送走两个带回一个来就完了;要是闹出事儿来,漏子准又小不了,得赶紧去人接应。尤其是来喜儿他们,只要有一个捉将官里去,就会牵出一大串儿来,事情可就大了。
立本匆匆地把人分拨了一下:大虎带上两个人去轿行赁轿子,顺便也留神一下红梅他们的下落;小顺子留在店里照应二虎带看堆儿;自己带着全部人马,身藏暗器,连同雷大嫂装作逛街的闲汉,三个一群儿五个一伙儿地分头齐奔县前而来。
红梅自从听说她爹叫县衙门里逮走了,就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长出两个翅膀来一下子就飞进城里去才好。跟她妈玩儿了半天捉迷藏,好容易连央告带耍赖地总算跟进城来了,又听说她爹叫县太爷关进了站笼里,连白天带黑夜的,得关上十天十宿才能放出来。心想:别说是正月里的天气还这么冷,就是不冷不热的春秋天,关在笼子里动又动不得睡又睡不成,也受不了哇!要按她的意思,娘儿俩闯到县前去,三锤两锤把锁砸开,救出她爹来,连夜回山里去,不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了吗?偏她妈又听了立本的话,当天连看都不去看,她的心里呀,真像有上千根针在扎上万把刀在剜似的,难熬难挨。她是多么想一口气儿跑到县前,砸开铁锁,放出爹爹来,再像小时候那样,勾住爹爹的脖子荡秋千,在爹爹的怀里打上几个滚儿啊!可是妈妈不让,还连看都不去看一眼。真是狠心的妈妈!
洗碗的时候,她悄悄儿地对小红说:她想趁这会儿大家都不注意,偷偷儿地到县前去看一趟爹爹。要是看得不严,能下手,她就把站笼砸开,把爹救回来。还叫小红替她捂着点儿,她妈要是叫她,随便支吾一下就行了,她一会儿就回来。小红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煞星,一听说红梅要去办这样一件惊人的大事儿,怎肯放过机会?就说: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人不好办,非得有两个人一起去,施一条调虎离山计,一个人把看守站笼的衙役引开,一个人去砸锁,事情才能办成。支应的事情,叫来喜儿顶着,如有人叫,就说都上茅房了,不是谁也不知道了吗?当时就又把来喜儿找来,三个人一嘀咕,那来喜儿哪是稳坐中军帐的主儿?硬说这种事情,两个人也办不成,非得有一个望风接应的才行,就是动起手来,也好助一臂之力,抵挡一阵子。三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自作主张,商量好了,正要出门,来喜儿说:真要是动起手来,红梅有飞锤,能当一件家伙使,他们俩只有匕首,上不得阵,到哪里去弄两口刀来才好。小红说:本厚现带着大哥的双刀,问他要过来,一人使一把,不就行了吗?红梅说:问本厚一要刀,事情就现了,谁也就别想去了。她说她爹的行头里刀枪棍棒样样全,拣一样称手的带着就行了。三个人这才把灯移到雷一鸣原先住的那间房间里,来喜儿挑了把单刀,小红拿了口长剑,都藏在宽大的海青里,相跟着出了店门,一径往北过溪去了。
三个人摸着黑儿过了桥,顺着溪边往东走,进水门洞,过水门街,就看见县前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了。
这时候已交戌时,未出正月,下晚入夜,天气本来就很凉,再加上这一场罕见的大雪还未融化,更觉得料峭夜色,寒气逼人。东西县前街,大小店铺早已经打烊上板,只有一两家小酒店、馄饨铺还开着店门亮着灯火,店堂里也只有三五个老主顾在嚼着花生米豆腐干喝酒聊天儿。开印两天来,县太爷为吴本良的案子伤了脑筋,还没有着手理别的案子,所以四架站笼,只有尽东头一号笼里站着雷一鸣,另外三架还都空着。看笼的禁子,大冷天黑夜里谁也不会守在笼边,反正笼门锁着,犯人枷着,插翅也难飞上天去,谁又愿意大冷天儿的跟犯人一起在露天地儿里受这份儿罪呢?谁该班儿,也是在衙门口守夜的更房里坐着斗牌喝酒聊闲天儿,隔长不短儿地出来转转看看,也就是了。
三个人到了县前,微光中红梅一眼看见她爹卡住了两手和脖子,关在四面透风的笼子里,在冷风中瑟缩着,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止不住眼泪也刷地滚滚而出,顾不得别的,张开两手就跟鸟儿似的飞扑了过去,搂住她爹的脑袋哭开了。来喜儿跟小红赶紧隐身在荷花池的石栏杆旁边,盯着衙门里面和东西街上的行人。雷一鸣见女儿独自一个人黑夜里就来了,先是一愣,继而小声地问她小虎和她妈来了没有?在哪儿?为什么叫她一个人来?红梅呐呐地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管她爹是否听清是否同意,打腰间取下铜锤就去砸那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