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人追到,打着火把儿四处照看,找了半天,这条火弄跟前街相通,又跟好几条小巷相连,门户甚多,指不定跳进哪家矮墙里藏起来了。黑灯瞎火的,又不便把乡亲们都惊动起来,只好作罢。
本厚返身进门一看,刘福喜被骨牌凳砸晕在地,刚醒过来,额角砸破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淌着血,几个人正撕下衣襟来替他包扎。本厚想起屋里还有那个骚娘们儿,拨开门闩,接过一个火把儿来,打头冲进房去。房里桌上放着几个菜、一壶酒、一副碗筷杯碟,看那菜,还没有动多少。床前一正一反交叉地叠着一双红绫子绣花鞋,分明是急切间扒下来扔在那里的。蚊帐低垂,似乎还在瑟瑟地抖动。红梅撩起帐子,床上却又一个人也没有,床角堆着一堆儿衣服,还团着一条大红绣花儿的被子,也在瑟瑟地抖着,下面分明藏着人。红梅顺手把帐子挂在帐钩儿上,伸手就去抽那被子。刚抽了一下,翠花儿赤精条条一丝不挂地滚了起来,直挺挺地跪在床上,嘴里喊着:“大王饶命!”连连磕头不止。本厚怒喊了一声:
“通同作恶的也有你一份儿,今天正是找你算账来了,饶你不得,趁早回你姥姥家去吧!”
说罢,一手揪住她头发,手起一刀,从前心捅了进去,雪白的奶子上登时开了一朵红花儿,结果了性命。巫山神女,刚离开阳台,又到了望乡台,找阎罗天子投到去了。
宰了翠花儿,一帮人退出西厢房,楼上楼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一个老苍头、一个丫环和一个厨娘,哆嗦着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声称老讼师和小讼师都不在家,有人请去吃酒去了,只有大奶奶和壶镇团防局林团总在家里。本厚叫人把他们三个堵上嘴拴在一处,不去伤害他们的性命。本想一把火把李家的房子烧个净光的,又怕延及邻里,殃及无辜,只好拿屋里的家伙什物出气儿,乒乒乓乓,一齐动手,不论好坏,全都砸了个稀烂。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人也杀了,家也砸了,干脆把能翻出来的金银细软,全数包了带上,这才踩灭了火把儿,背着刘福喜,唿哨一声,一齐涌出大门,投东门而去。
街坊们不明就里,有猜是砸明火的,有猜是仇家报复的,反正李家父子平日作恶多端,街坊四邻都侧目而视,只为他家少奶奶跟官府里内眷来往密切,大伙儿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就是了。如今分明听见一大帮人涌进门去,厮拼格斗,乒乓乱砸,正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有那好事的,悄悄儿起来从门缝儿里张一张门外的动静;那胆小怕事的,躺在床上耳听得李家喧闹,连动都不敢动一动,还有谁来多管闲事,惹是生非?
本厚他们这一伙儿从后街直接到东门,不打县前街过,因此并不知道衙门前面砸站笼的那一伙儿是否已经得手。到了东门附近,本厚让大家都在隐僻地方藏起身来,自己一个人摸到城门跟前察看动静。只见城门洞开着,城上城下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本厚按预先约定的暗号击掌三声,立刻城旁的山崖上传来了同样的三声回答,接着走出两个人来。本厚迎上前去一看,正是大虎和雷一飞。本厚匆匆地问了问那两伙儿人的下落,才知道铜锤大嫂和小虎他们杀了看守站笼的内衙亲信,击退了闻声出来巡视的坐夜民壮,救出雷一鸣,已经送到“石马将军”去等大伙儿了,留下雷一飞和小虎等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起埋伏在城边山上接应大伙儿,以防追兵。本厚也约略说了说自己这一伙儿得手的经过。回头把人都叫了过来,嘱咐背着福喜舅舅和细软的几个人先到“石马将军”去汇合,自己跟红梅等十来个人也到山崖上跟小虎他们做一处埋伏了,等待着立本他们到来。
算起路程来,衙门口砸站笼的一伙儿离东门最近,后街砸李家的一伙儿最远。不过硬抢愣砸的这两拨子,都是等立本他们得手以后放了号炮才动手的,为什么后得手的都来了,先得手的还不见影子呢?本厚越琢磨越觉得蹊跷,悄悄儿跟雷一飞说:
“从放号炮到这会儿,有小半个时辰了吧?号炮是双响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得手了。算起来,应该是我爹他们先到,这半个来时辰,就是慢吞吞地走,也够一个来回了,这会儿还不露面,一定不是好文章。咱们在这里接应,看又看不见,听又听不着的,有什么用?不如留下几个人看着城门,咱们返回身去接他们一接,万一他们半道儿上出了什么枝节,咱们在这里不知道,岂不是两头耽误?”
雷一飞一琢磨,这话有理。可不是么,应该是先到的,反而没露面,不正说明又有新的变故了么?他站了起米,正想分一股人返回去接应,忽然灵机一动,却转身直向山顶上走去。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真是不错。刚爬上半山腰,就看见学宫前的广场上有十几把火把儿在晃动,隐隐地还可以听见兵刃相接和喊杀的声音。雷一飞一跺脚,说了声:“不好!果然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就不顾脚下高低,飞也似地奔下山来,没等站稳脚跟儿,就叫大虎赶紧到“石马将军”去给雷大嫂传话:立本他们被围了,叫那里的人只留下几个照看伤号,其余的人赶紧去学宫前接应。自己这里只留下四个人守住城门,一挥手,大踏步在前面低头疾走,身后一条条黑影儿,都跟定了他往西冲去。
从东门到学宫前,不过里把路,越往前走,喊杀叫骂的声音和兵器相击的声音就越分明。等赶到学宫前,这才看清立本他们二十来个人被一百多名绿旗兵围在垓心,正在浴血奋战。好几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殷红的血迹,几乎已经是个个负伤,十分危急了。
原来,雷大嫂和小虎他们救出了雷一鸣,杀退了守夜的衙役,退出东门去以后,衙役们一面顶上了大门,一面没命地筛起锣来。这时候,正当戌末亥初,兵营里有的睡了,有的还在抽大烟。守备大人听得县衙里锣声报警,想起白天金太爷知会,着所部兵丁会同民壮协力缉捕劫牢匪徒的事情来,只当是又有人去县前砸站笼,不敢怠慢,急忙提刀上马,带领一哨衣甲不整的兵丁到县前来接应,却正好跟立本他们撞个正着,就在街上截住了混战一场。
立本他们一共才二十个人,众寡不敌,不敢恋战,转圈儿护定了本良,奋力往东杀开一条血路,意欲突出重围,与另两路人马汇合。怎奈街路狭窄,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冲不过去,只能且战且走,一直退到了学宫前。这时候,守备梅得标骑在一匹来不及鞴鞍的光背马上,手绰大刀,站在夫子庙门口,指挥着千百把总和哨官兵丁们厮杀逮人。学宫前南面临溪,北面是夫子庙,东西两面各有一座骑街牌坊与街路相通。绿营兵一手拿盾牌,一手执单刀,以十倍兵力的绝对优势排成三面包抄的马蹄形阵势向前进逼,就好像拉着一张大网在捕鱼似的。立本带领的这一伙儿,绝大部分都是吴石宕来的小伙子,从刘教师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没有施展过,今天头一次上阵,就遇见这样实力悬殊的硬仗,一个个都以惊人的勇敢和毅力抱成一团儿,眼睛里喷着火,跟绿旗兵相持着,沉着应战,等待救兵的到来。他们以必死的决心,挥刀向敢于上前的盾牌兵猛杀猛砍,真是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以一抵十,敌军丧胆。绿旗兵人数虽多,但大多数都是正在抽着鸦片烟或是从睡梦中给提溜来的,不单衣甲不整,而且人无斗志,遇上的对手又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豁出命去的人,冲在前面的已经叫人家砍倒了好几个了。俗话说:“一人拼命,万夫莫当”,谁又愿意白白送死,连为的什么都弄不清楚?于是乎后面的就你推我搡,退缩不前,双方处于僵持的局面中。
这时候,县衙里的民壮见绿旗营出动了,才敢开门出来,到守备大人马前回话。守备带人追杀了半天,根本就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直到听了民壮的回话,方才知道果然是又有人来砸站笼,把犯人抢走了。在火把儿的光亮下,看见立本伙儿内果然有一个十分衰弱的人,由一个棒小伙子背着,躲在众人身后,就阴差阳错地只当本良就是从站笼中被劫走的犯人。再看看自己的兵丁,已经叫那伙劫牢的绿林英雄砍伤了十好几个,没有人再肯上前了。想起自从金太爷接署缙云县正堂以来,听信“鬼话夫人”的策划,设立了诸般酷刑,半年多中,单是不经呈报核批死在站笼里面的人就不下几十个之多,如此苛政,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官逼民反,今天果然就做出来了。只是自己身为守备,眼看着强人把罪犯劫走,职责所在,又不能不管,实在两难。民愤是太爷激起的,动起干戈来,他躲在县衙门里不敢露面,却要我当守备的出来替他弹压,把民怨揽到自己身上来。正迟疑间,内衙小跟班儿的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在守备大人马前打了一个千儿,传太爷的话说:
“家爷多多拜上守备大人,叫小的传话说:山野鼠辈,胆大包天,贼心不死,竟敢迭次来犯,杀我隶卒,毁我立枷,强抢案犯,实属罪大恶极,情同反叛,着大人火速率众追捕,务求全歼,不得有一人漏网脱逃。不论官兵人等,凡格杀匪徒一人者,赏钱十吊;活捉匪徒一人者,赏钱二十吊;夺回被劫案犯者,赏钱三十吊。希全体官兵报效朝廷豢养之恩,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事成之后,论功升赏。切切。家爷着小的在此立等大人出马,回报佳音!”
梅得标听那小跟班儿的传完了话,苦笑了一下,当即喊过一个千总来,叫把太爷的传喻说与众兵丁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