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做公报私仇,一举而两得。到时候怎么办理,还不全凭世兄的高兴,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吗?”
对于老少讼师的深谋远略,林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行止,都是言听计从的了,还有什么可以商量还价的呢?当下帮着小讼师从地上拣起笔墨砚台,扶起倒翻了的桌椅,翻出撕剩下的纸张,点起没砸烂的灯盏,让小讼师坐了下来,哀哀切切,详详细细,依照林炳所言,写了一张禀帖,递给林炳和老讼师看过,又修改了几个字,这才伏案恭楷誊清。
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四鼓,小讼师揣上了禀帖,亲自上衙门投递去了。
衙门口的门子衙役,跟李梅生本来都相熟,听说李家也遭祸死人,一向只帮别人出谋划策打官司的讼师,如今官司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接过禀帖,报了进去。
自从昨夜流星飞起,号炮爆响,县太爷坐在二堂提心吊胆,调兵遣将,一夜没有合眼。绿营兵和小队子两起败兵回来,清查之后,报来了伤亡人数和匪众人数:衙门前有多少人砸站笼,大牢外有多少人劫狱,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三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不下三四百人之众──要不是有那么多的悍匪,官兵死伤几十人之多,又怎么交代呢?──金太爷看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传令未曾受伤的兵丁衙役,一律列队衙前,布伏衙后,严防吴石宕人二次光临。另外单派几名剽悍亲丁,持枪执刀,在内衙护卫掌印夫人。全衙上下不分文武,都分派了职守,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严阵以待、决一死战、誓与衙门共存亡的架势来。金太爷在二堂上秉烛独坐,发号施令之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出城去探听一次消息。探子们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拨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匪众出了东门之后,不知去向。实际上,那些怕死的大烟鬼只不过站在城楼上往远处望望,唯恐黑夜里中了埋伏,连城门洞都没敢钻出去!
天亮之前,门子送进李梅生的禀帖来,金太爷匆匆一看,脸色刷地就白了。从本良和雷一鸣的被劫,他已经意识到案子是吴石宕人做下的,但没有想到吴石宕人怎么能够一下子纠集起好几百人来,兵分几路,一齐动手,最后居然还把两哨绿营兵以及一百来个小队子土兵和衙役军牢杀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归。李家父子适逢外出,未遭毒手,这真算是命不该绝,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一想到翠花儿的先被奸,后被杀,金太爷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他那瘦弱的拳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努了出来,放射着凶光,几乎就要离开眼眶掉出来了。恼怒中,他一动不动地愣了神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翠花儿的婀娜身影、两只丰腴而雪白的奶子和一对善于察言观色的慧眼;特别是那双替他搭桥引线的纤纤玉手,给他的宦囊里装进了多少封白花花的银子啊。如今,所有这些他所喜欢、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该杀的吴石宕人,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你们仗着懂点儿武艺,会几路拳脚,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你们吴石宕人哪怕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得把你们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
金太爷从沉思中醒来,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巳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他们务必准时来到。”
尽管死伤士兵丁壮多人,当县太爷的都可以不看不验。但是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
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儿,退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体恤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春梅见老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未眠,这会儿瘾急了,赶忙也半个屁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装在瓷斗上。金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直等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尽,这才醒过茬儿来,摸着了烟枪,再猛吸一口。在烟雾腾腾中,他作了盘算,下了狠心,暗晴起誓:我要不报这深仇大恨,誓不姓金!。
抽完了第二个烟泡,金太爷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着过瘾──正在腾云驾雾中,忽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风摆柳枝浪催荷叶似的飘进一个人儿来,那轻盈的步履,那未语先笑的小嘴儿,不是翠花儿又是谁呢!金太爷上前一把拉了过来,低声说:
“好翠花儿!没事儿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哇!梅生一大清早巴巴儿地给我送份禀帖来,说是吴石宕人先奸后杀把你害死了哩!急得我呀,都快发了疯啦!”
翠花儿轻轻地推开了金太爷,用袖子一掩小嘴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瞧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障眼法都不懂啊?要不说我死了,你怎么肯去砍吴石宕人的脑袋呀?”
金太爷嘿嘿地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
“都说比干的心比常人多一窍,我看你的玲珑心哪,只怕比比干还要多一个心眼儿呢!让我摸摸,你的心到底有几个心眼儿?”
说话间,正要伸手,忽见翠花儿自己撩开上衣,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来,里面竟是空空荡荡的,吓得金太爷连忙缩回手来,指着她的胸口,大惊失色地嚷着说:
“你的心!你的心哪里去了呀?”
翠花儿轻轻地打了一下指向她胸口的那只手,嗔着说:
亏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明理人呢!就不知道世上没良心的人到处都有吗?我的心,早在十年之前还在苏北的时候,就叫狼给吃啦!“
金太爷摇了摇头,不解地呐呐着说:
“一个人没有了心,怎么活呀?”
翠花儿撇撇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刮着他鼻子:
“别不知道害臊啦!在我的面前,你装什么蒜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看看良心在哪儿呢?甭瞒我,你的那颗心哪,早就悄悄儿地叫金太太给卖啦!”
金太爷顺从地回过手来,在自己的胸前一按,果然不觉着心在跳了。急忙伸手到内衣底下去摸,却发现胸口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伸进手去一掏,呀!连肝肠肚肺都没有啦!肚子里面却装满了大小元宝,空档地方,还用铜钱灌了缝儿,重甸甸硬帮帮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翠花儿,就直着脖子叫喊起来:
“不好啦, 没有心了!我活不了啦!还我的心来!”
伸手一抓,抓了一手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眼前站着金太太,左手端着一碗燕窝粥,右手抓住了金太爷的手腕,嗔着他说:
“大白天里说梦话,你嚷什么哪?几个毛贼来吵闹了一下,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朝里官呢!我看是胆小如鼠,连一丁点儿魄力也没有!”
金太爷见自己抓了一手的燕窝粥,苦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恶梦……。你不知道,翠花儿昨晚上叫土匪给杀了。”
金太太“哟”了一声,松开了手。一努嘴,绍兴丫头连忙端起铜盆来到厨房取热汤去了。金太太取过一条洗脸帕来,替太爷一边擦着手一边奚落他: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的心儿,本来就在她身上,如今她一死,把你的魂儿也带走啦!”
金太爷又苦笑了一声,十分感慨却又无可奈地说:
“你也是个没良心的!那阵子,你们姐妹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这会儿人家刚咽气儿,你就这样咒人家。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
金太太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要信那个呀,连阿鼻地狱①都搁不下你啦!甭说叫你送进站笼里去的人了,单单我们姐妹,你就欺负了多少?这会儿死了一个翠花儿,你倒在那里猫哭耗子──假充起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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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阿鼻地狱──佛教传说中十八层地狱中的最下一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永远无间断的意思。俗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春梅端来了一盆温水,太爷洗了手脸,又讨茶来漱了口,就坐下来吃粥。金太太坐在对面,细问翠花儿被杀的经过,太爷把李梅生禀帖里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接着说:
“我已经告诉李梅生,辰正我带人去验尸莅勘。按说你们姐妹一场,今天她惨遭横死,你也应该去见见她最后一面才是。”
金太太只是淡淡地说:
“我们姐妹,今天算是到了头了,论情理,我当然应该去跟她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大老爷验尸,我怎么好跟着去?入殓的时候,人粥似的,我也去不得。看起来,只好等她出殡的那天路祭一番,给她多上几支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