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变故,听说是因为雷一鸣而起,老典史心里多少也有点儿犯嘀咕:一方面是不愿意自己的老朋友吃亏,一方面又怕牵连到自己的头上来。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
今天一大清早,金太爷着人来通知有要务内衙面议,袁正纲心里就猜着八成儿是为雷一鸣的事情。及至到了内衙,才知道还有李家同时被砸,刚才听金太爷和林炳的口气,是要清剿搜捕,一网打尽,不获全胜,誓不收兵的意思。想起自己跟雷一鸣好歹也是个朋友,吴本良是不是雷一鸣的亲戚,倒不一定。从街谈巷议中听,却人人谈论他是个好人,都说林炳不是个东西。如此看来,自己能开脱的总是以尽力替他们开脱为妙。想到此事如果呈报到府里,白太尊不明情由,必然对吴石宕人有所不利,不若设法稳住金太爷不报或晚报,自己再悄悄儿地写个禀帖,将城里百姓的议论详详细细地报与太尊知道,不仅对吴石宕人的官司有利,即使有朝一日事态闹大了,太尊怪罪下来,也没有自己的是非。主意拿定了,趁梅得标无话可说的当口,故意拿话岔开去说:
“林团总青春年少,胸怀韬略,布防严密,真乃当世之将才,不佞深感佩服之至。昨夜疏于防范,为宵小所乘,虽小有损伤,所幸并未伤及元气,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梅大人引咎自责,无非因为身受皇恩,不能感恩图报,忠于职守,愧对朝廷的意思。昨夜的事端,又系因站笼而起,深究起来,不唯于梅大人不利,即于金大人面上也不好看。好在有林团总出谋划策,巩固城防,缉拿匪徒,群丑指日可擒。愚意昨夜之事,以暂且压下为上,待擒得匪众之后,再上报伤亡人数,申请抚恤,则不唯府里不会怪罪下来,大家脸上也都光彩。至于死伤兵丁的掩埋医治费用,不拘哪项款项中暂挪一下也是无妨的。不知金大人尊意如何?”
对于昨夜的事端,未曾拿获一名匪徒,固然罪在守备;但是苛政虐民,激起变故,知县也难逃罪责。典史的主张,守备倒是无可无不可,金太爷却十分赞成。林炳虽无罪责,但并无寸功,也愿意自己立了大功之后再申报上司。为此,一场风波,满天云雾,居然就此一手遮住,对上瞒了个严严实实。
时已近午,厅上摆下了便宴,四人入席──林炳虽是远客,但系守备门生,未便僭越,倒是典史坐了首席,守备和林炳东西对面,金太爷主位。
四个人各怀心思,并不投机,无非应酬而已。林炳见守备、典史都不想说话,席间气氛沉闷,就尽量找一些话题来说。除了继续就巩固城防一事乱出主意之外,又就站笼被砸一事发表他的看法:
“听说站笼里被枷号的那个雷一鸣,是个畲客,世居南乡,善使飞锤,以跑码头使枪棒卖膏药为业。昨夜来砸站笼劫罪犯的匪徒中,有两个使飞锤的男女,大概就是他的妻儿。另外到李联升家奸杀抢砸的匪徒中,也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估计就是前天夜里在衙门前面用铜锤砸站笼的那个红衣少女。这样看来,南乡畲客来砸站笼强抢雷一鸣,和吴石宕人劫牢偷走吴本良,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事先经过精密策划。雷一鸣交游广阔,一定又与股匪勾结,不然绝不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三五百众之多。雷一鸣既然已经被他们抢走,估计这时候必定已经返回山林养伤无疑,请金大人作速知会舒洪团防局,严加缉捕。至于吴石宕人,作案之后绝无胆量再回吴石宕去,估计不是随南乡畲客进了山林,就是随股匪入伙当了强盗。到底藏匿何处,待我回壶镇以后,即可查问明白。”
金太爷频频点头说:
“林团总的估计,有一定道理。吴石宕人作案以后,必定流窜在外,不过也有可能从现住吴石宕的人中找到蛛丝马迹。林团总返回壶镇之后,务必作速寻出线索。至于南乡畲客方面,我这里正打算给马翰林写封书信去,让他以全力对付畲客。他虽然是舒洪团防局的总办,不过是地方借他的一点名声而已,他是个文人,并不懂兵事,再说年纪也大了。团防局的实权,其实在他第三个儿子手中。听说马三公子倒是一个从小练武的生员,当年还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带领南乡团勇到壶镇合力攻打过粤匪,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才,只是他无意功名,不愿出仕。待他有了消息,自会报县。此外,缙云股匪以聚集于西乡者居多,我这里同时知会西乡新建团防局,也让他们密切注意,以便互通声气。”
林炳又提出在押的吴本良绝不能放过,要设法让他开口,供出匪徒的下落,金太爷也答应照办。
守备、典史二人心中不快,小饮几杯,连饭也不吃就起身告辞。太爷也不苦留,和林炳一起送到仪门口,回来重整怀盘,另换热酒,开怀对酌。真是酒逢知己不知醉,活遇投机不觉多,说说笑笑,竟成知交。
林炳对于城内绿营练勇的分工、训练、编制、驻防等等又陈述了一番高见;金太爷言听计从之外,又感叹了一番梅得标老朽无能,不善带兵,徒耗朝廷钱粮,养活了一帮废物。想到林炳少年老成,血气方刚,且又有勇有谋,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就起了要参革梅得标、保举林炳出任守备的念头。只是目前林炳身无寸功,梅守备也无大错可抓,不便言明,姑且待之来日。
饭后又闲谈了一阵,林炳辞了出来,回到李家,已经是未末申初,当晚仍在李家胡乱权宿一宵。第二天一早,雇一顶轿子,辞过了李家父子,又在翠花儿灵前上了香默祷一番,这才上轿回壶镇去。
第四十四回
步步进逼,林国梁狐假虎威下战表
节节退败,吴立德人模狗样纳降书
林炳辞了李家父子,坐轿子回家。不过轿子并没有抬进林村,却一直抬进了壶镇团防局去了。
在这里,他召集了在镇的团董,转达金太爷责成壶镇团防局全力清查缉捕吴石宕叛匪的面谕,重新安排了各主要道口的哨卡和黑夜里的巡逻,规定了接应的暗号,又挑选了两个小头目和十二名精壮的团勇进驻林村,专门对付吴石宕人,保护团总的安全。接着上钱庄办好了划归李联升名下支取的一千两即期庄票。顺便把吕久湘请到老丈人吕敬之家里,细叙进城打官司的经过结果和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在城里杀人劫牢造反的情景,并劝说他们把现银该窖的窖了,该藏的藏了,晚上门户小心些,睡觉警醒些,谨防李家的惨祸重演,落一个人财两空。
在丈人家吃过了晚饭,这才到团防局去带上那几名选出来的头目和团勇,匆匆回林村去。尽管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但是林炳回村这样的大事,尤其是带回来十几名团勇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村,而且连三里之外的吴石宕人都知道了。
根据林国梁传出来的话语,根据大虎带回来的实情,吴石宕人估计到第二天林炳定要带上团勇进村大闹一场,为此也曾作了一些准备。但是事情偏偏跟大伙儿想象的不一样:天刚麻麻亮,几位早起的林村人看见林家大院儿的黑漆大门儿打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慌急慌忙地跑了出来,过桥往壶镇方向匆匆而去。由于天色不明,谁也没看清那人是谁。一直到了太阳都老高了,才看见来旺儿带了一顶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敲开大门,径直抬进院子里去。过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又看见大门打开,原轿抬了出来,紧跟着来旺儿又把林步雪和林国梁请进大门里去了。紧锣密鼓的,台场①倒是闹得挺欢,至于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却是谁也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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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台场──指戏班子的乐队。当地的草台班子,戏曲开演之前,先要鼓乐齐鸣地吹奏一个多小时,以此招徕观众,俗称“闹台场”。所以俗话中有“台场闹得挺欢,不知道戏唱得好不好”这样的话。
午时以后,才见乡约地保打着饱嗝儿从林家出来,各自回家。接着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背着雨伞袋过桥去,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整整一天,连一个人也没到吴石宕去探一探脑袋。黄昏时分,消息灵通人士通过各自不同的渠道,终于打探到了相同的消息:林炳到家不久就病倒了,小肚子疼了一夜,好容易请了大先生来一看,说害的是夹阴伤寒,叫把大盐炒热了包在靛青染的土布里烫肚脐眼儿急救,才慢慢儿缓过这口气儿来。至于把他叔父叔公请去干什么,是商量后事还是计议怎么整吴石宕人,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林炳这来得突兀的怪病,瑞春忙碌焦急了大半夜。及至大先生说出病名,急救见效,开了药方原轿匆匆返回以后,瑞春把丫头支开,关上房门,不顾林炳痛楚方定,就跟他吵开了包子。过门儿才三个多月的新媳妇儿,也不知她是哪儿听来的,愣说夹阴伤寒这种病是偷了女人以后吃惊受风着凉吃了生冷东西所致,手里捏着药方,非要他说出实情来不可,要不然就不给他去抓药。
林炳又痛又急,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指心,赌咒发誓,矢口否认。怎奈醋娘子吃了醋,酸劲疯劲儿一齐发作,做姑娘时候养成的脾气和在娘家使惯了的招数统统拿出来了。第一个回合,瑞春乘虚而入,不哭不闹,抓住了小辫子不撒手,以此要挟,直到林炳答应从此不再在外过夜以表明心迹,才算念他初次,姑且饶了这一遭儿,不予追究。驾驭丈夫的第一条规矩,就这样立下了。
瑞春叫来了来旺儿,要他去壶镇街上抓药。